二十七 从来如此,便对么?
希孟一人徘徊园中。雁过留声,秋水澄碧,丹枫金桂。李阁老之言犹在耳畔,方才所见雨儿模样却反复徘徊眼前,两下相逼,左右为难。
希孟廿二当日便接到家中消息,然而阁老尚未开口,得不到准信,他不能就此离去。直至第二日持螯赏桂、酒酣耳热,阁老才肯相告。
家中诸长辈及阁老夫妇对雨青皆赞赏有加,十分疼爱,然而合过雨青八字,同二郎却不相合,反与三郎十分登对。欲许三郎,然而三郎幼时被高人算过,不当早娶,必得弱冠之后。三郎同雨青年纪相当,三郎弱冠,届时雨青亦将二十,如何等得起。李家欲聘雨青,却恐耽误了她,为此阁部犹豫。
这番话是托词?还是真话?希孟拿捏不准。他左思右想猜不出此言真假,甚而感叹自己是否此场中材料,同僚一句话真假都断不定。如今雨青婚姻大事被阁部一句话悬在这里。若说当真,夜长梦多,万一几年间事有变化,到二十如何再聘?若说就此作罢,万一得罪阁部,眼看他就要荣升次辅,顾家如何开罪得起?
希孟几生悔意。
悔字一上心头,眼前又浮现出雨儿方才情形。他的老来千金、宝贝女儿,瘦得那样,躺在床上,床头嗽盂满是痰血,见了他红着眼,一语不发。他言语隐晦,劝慰一番,雨儿再不看他,唇间挤出几个字:“女儿有愧,要让父亲失望了。”说完就阖了眼。
小小的年纪、软软糯糯的模样,如何就倔得这般,嫁与谁,区别真就那般大吗?他真要看着女儿去死吗?
犹豫间,希孟已行过裳芙亭,望晴楼就在眼前。西风甫过,落叶萧萧,可厌自己不在,园中落木无人打扫,如今满目枯叶,触目伤怀。
宋家是断不能许的,当初嫁妹已吃过亏,怎能再把雨青往火坑里送!便不说宋家不日必要倒霉,就他家那等乌烟瘴气的所在,雨青孱弱天真脾气又拗,不几日就要把小命送了。
若寒儿不姓宋该有多好……寒儿……寒儿毕竟是宋六的儿子。再怎样天资颖悟,也难保不是和他爹一样脾气,美则美矣,用则无用,害人害己。断然不成。
希孟思来想去,只有一法。李家既不给说法,亦没有女家上赶着的道理。如今且拖着,一来雨青病沉无法出阁,二来也得作出个不愁夫家的姿态。待到及笄,便送雨青上楼阁,严加管束。届时若有别家来聘,正可以此再询阁老,阁老若急,便是真心,可以许他;阁老若客气遗憾一番,便是假意,正好再聘。主意已定,希孟转身加紧脚步,要回家同夫人商量。
时至九月,雨青已躺了十多日,希孟终于买舟北上,临行那日雨青仍起不来,不能相送。她昼夜不分,恍恍惚惚,不能成寐,却又神思昏沉。偶然一梦,必是梦魇,一时梦到寒琅同姑父被西厅中官捉住下狱,一时是阁部夫人强来索人,自己被母亲捺上花轿,一时又是自己同表哥私逃出家,被人追赶。梦中醒来,汗泪数行,气促心跳,咳嗽连连。
省信又急又气,开始给自己开去火药,一碗一碗地吃。云夫人已着人动工在宅后修起楼阁,雨青面前每每浮言相劝,让她什么都不要想,好生养病。雪苍实在看不下去,特意挑了一日,母亲、妻子皆不在,他一人来探雨青。
雨青睁眼看见雪苍,唤声“雪苍哥哥”,锦被中伸出一手,纤瘦苍白。雪苍笑笑,拉住了唤声“雨儿”。转头向房中诸人道:“都先下去罢。”下人出去,掩了房门。雪苍一眼瞥见枕旁绢帕,心疼得几乎生气,强忍火气,向雨青道:“妹妹,死心罢。”
雨青登时酸了眼眶,抽出手,张大眼睛望着雪苍。
雪苍狠一狠心,开了口。“爹娘瞒着你不肯说,我来说。你的心思我也稍能猜着几分,如今真的不成了,不能全怪父亲。姑父现今已辞官归家。说是乞身,其实是和皇上吵得翻天,被罢免了。姑父回来就病了,数月也未见好。皇上如今……”
雪苍说到一半掩住了,强咽下半句,又道:“北边事难对你讲,如今姑父被上头百般折辱,宋家当真沾惹不得了。就是为此,父亲才欲将你改许阁部。阁部家几位公子我是见过的,也算一表人才……”
话没说完,雨青撑起上身,拉住雪苍,哭道:“姑父到底为了什么事?皇上究竟做什么了?哥哥去看过表哥没有?姑父这般,他该多伤心……表哥心中该有多苦……表哥……”话到一半按住心口,停了片刻,一口血直呕出来,沾湿衣袖。
雪苍急得生气,紧紧箍牢雨青肩膀,“我的傻妹妹!你能不能先顾你自己,就剩半条命了!”雨青听了,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在雪苍身上,“雨儿做错了什么!表哥做错了什么!姑父又做错了什么!”雪苍环住雨青,手覆在她后背,“没有,都没有,命数罢了。”
……命数……雪苍不曾想过,如此娇养的妹妹,全家心头的宝贝,风不让吹、日不让晒,一句重话不让听的雨儿,命仍然如此的苦……一家人的宠爱再大,大不过天,大不过地,大不过这四周的铁壁铜墙,大不过眼不能见、手不能摸的“从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