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
冬至前夜,撒盐飘絮,大雪纷纷。
不见表哥已有两载,不想再见时竟是一人一鬼。胡生撮些精气为雨青施法,以灵气暂化一副躯壳,仅有寒琅可见可触,旁人皆不能视。雨青一身卧病时的单薄衫裙,青丝不系,更添鬼气。依胡生之言,借道灵歧路绕出顾府,进到宋家,立在院内湖石阶上,凝神观想表哥身影,心中叫一句“表哥”。
一会不见动静,胡生现了身,嘻笑道:“你看,我早说你二人心意不通,他听不见你唤他。”雨青不理,手握在心口,阖眼用心再唤一次,“表哥!”胡生看雨青样子正看得牙酸,远处寒琅仅着道服,抄着大氅冲入雪中,走几步湿雪浸入鞋袜,遇暖融化,浸透双足,冰冷刺骨,寒琅浑然不觉。胡生冷眼瞥一回寒琅,闪身去了。
雨青望见寒琅推门寻来,激动欣喜,恨不能扑在怀中,然而立刻记起,依胡生之言,要令表哥相信自己是将死魂灵。如若表哥当真害怕躲避又如何?雨青蓦的记起柳梦梅,她的宋生会说“怕也”?还是“你是俺妻,俺也不害怕了”?
雨青却并非他的妻。可叹太守之女尚忧“聘则为妻奔是妾”,姑姑同宋家族长又会如何想她?
雨青强压心中悸动,冷冷立在月下,等着寒琅。寒琅看清表妹,尚未开口,先用锦裘将她裹紧了。雨青忍着心酸,让寒琅瞧清楚,自己没有影子。寒琅终于发觉,愣在月下,雨青幽幽道:“雨儿是来向表哥道别的。再不到一年,雨儿要去了。”
寒琅终未说“怕”,亦未说“不怕”,只拉紧了雨青手,携她入房。雨青卸下大氅,细细打量表哥房室,瞧见桌上那套《四书集注》,心中惨然。表哥过去两载果然在学此事。分明姑父那般故去,表哥仍要习此。世间风刀霜剑,并非只在雨儿身上。正如母亲当日之言,人只能认,不能同世间的道理规矩争,表哥亦是如此。雨青心痛,抚过寒琅架上狼毫。
寒琅仍未尽信雨青只是魂灵,要去禀告姑母,雨青急忙拦住,拉寒琅手在自己鼻下,令他探自己鼻息。果见寒琅陡然变色,举灯高照,不见雨青素影,急问雨青发生何事。雨青接过灯烛,如当日流萤散后,背光立在窗下,哀哀切切泣问寒琅,
“表哥这一向安好,怕是已将雨儿忘却了。”
寒琅立刻眼酸低头,强忍泪水,上前几步望着雨青道:“寒琅岂敢!这两年来眉间心上,不曾一日不思念表妹,只恨音书断绝,无从相见。夜夜相思,无处消遣。雨妹如今为何这般模样?”
其后大略如寒琅话本所书,雨青隐去胡生之事,将过去数载所遭变故,父亲如何关押逼迫、自己如何思念病重一一相告,说完扑在寒琅怀中痛哭。哭到伤心处,雨青道:“表哥定还是忘记了雨儿!为何两年来音书断绝,哪怕能听到表哥一个字,雨青还多份留在世间的念想……那楼阁上……雪苍哥哥说要……雨儿只能撑着……表哥……为什么不来接雨儿……”
寒琅全然动弹不得,雨青岂能不知?只是伤情之下胡言乱语,诉说心中怨苦罢了。岂知寒琅闻此,痛心悲泣之余,转身向架格中取出厚厚一叠信札,皆未落款封蜡,夹在经书中,隐蔽之极。寒琅取来,双手递与雨青,不发一言。雨青不解,抬头望寒琅一回,寒琅目中含泪,点一点头。
雨青接过,拆开表面一封,“垂拱廿八处暑,雨妹芳鉴。”雨青吃惊,抬头望向寒琅,寒琅含泪不语。垂拱廿八,十三年前,寒琅、雨青初见,处暑,消夏结束,卜回宋家时。雨青再拆一封,同年九月,寒露刚过。雨青不及细看,直拆末尾一封,垂拱卅二,流萤夜后。
雨青心酸,泪不能已,双肩颤抖,寒琅道:“这是最初的,还有三叠,藏在书架上。”雨青已忍不得,痛哭出声,额头抵在寒琅怀中:“为何不寄我……”
“寒琅不能……当初不能……父亲被黜后,我家为圣人不喜,寒琅更不能……”
雨青手搁在寒琅胸前,抓紧了寒琅衣襟,指甲直掐进肉里。
“表妹,我知自己多方掣肘,十多年害你悬心难过。翻出这些书信亦于事无补,难赎其罪。只是表妹记得当日玉轮之说,寒琅一时不曾忘记表妹,见不到也好、听不到也罢,书信寄送无门,肺腑之言亦一刻不曾停过。表妹不曾有一刻是无人惦念的。”
造化弄人,雨青听得心碎,一句话都说不出,握拳捶在寒琅身上。寒琅伸臂抱住雨青,渐渐加了力气,将雨青抱紧。
“当日母亲曾朦胧提及,待我中举后或可向舅父提亲。父亲归家后,我虽知事恐有变,仍心存侥幸,时刻欲同母亲提起,岂料父亲过身,至今不满三载,孝中如何能提亲事……父亲去后,母亲在家中过得越发艰难,我定须读出功名,母子二人才能立身……”
雨青吃惊质问,姑父落得如此下场,表哥仍要应举?之后掩面哭泣,咽泪道:“为了姑母,苦了表哥……”寒琅闻言雷轰电掣,如发己心。但他仍不敢同表妹说那另一层原由:父亲身死,欲舅父许嫁,唯有此法了。
表哥谦谦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