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樵人之乐
迁居金陵已过三载,寒琅步入而立,一口美髯将将蓄起。当日东庄渔女称赞寒琅仙人下凡,后来阅过夫君话本,方知他自幼常被人如此戏谑。虽是此言非虚,如意总还觉着,大约是为夫君年少风流,想来年纪再长些便要失去几分颜色。
谁知他如今有了年纪,蓄了须,更显丰神俊朗,不似谪仙倒似仙君临世,几乎令人挪不开眼。如意暗中咋舌,夜间卧他枕畔,有时竟要偷望许久,不忍睡去。
这把胡须却非寒琅动念蓄起。金陵事杂,梁溪不时生事,寒琅日子如履薄冰,顾不得身上修饰。可如意离了婆母独坐内廷,日子悠闲,赏花种草、品馔烹茶,还看些闲书。
那日《晋书》读到《嵇康传》,上头说叔夜“采药游山泽,时有樵苏者遇之,咸谓为神”,心中羡慕不已。又看世人所传叔夜画像,皆是一口美髯。夫君在京时便被天子称赞“中散遗风”,不知究竟像叔夜几分。如意心生向往,每读《晋书》,十分欲使夫君蓄须令她一观。
去岁生辰,寒琅亲为如意贺寿,酒至半酣,捧出一只细长锦盒。如意接过,寒琅含笑不语,待如意当场拆看。如意低头掀开锦盒,细细一副卷轴横卧匣中,如意心头一刺,微垂柳眉,望寒琅一眼。寒琅再一点头。
如意沉一口气,解下绢带,缓缓展开。先露出的是一袭翠绿马面,果然又是一副春容。如意皱眉再往上看,卷轴渐渐展尽,绿裙红袄,粉面桃花,金丝狄髻,杏眼盈盈。
那是自己,同他后园私会的第一面。
堂上没一点动静,“啪嗒、啪嗒”,是几滴清泪垂落画绢,如意一忍再忍,抹去泪水,手抚过画中自己面容。十年了。
“我知你介意那副春容,我为故人画过,却从未替你描画小像。”寒琅音色沉沉,“同你成亲已有八载,当初半为帝姬之祸,在京时我生意已灰,一心求死,害你数载闺中凄凉,我从未向你致歉。”
寒琅说着抬手抹去如意面上泪痕,“这副春容,那年园中我第一眼认真看你,那时你的样子,我一直记得。我满身罪业,一副小像偿不尽你委屈万一,然而这句抱歉,我要亲口与你说。”他说着立起身,郑重举手过眉,深深作揖,久不起身。
如意坐着,含泪望他,由他躬身揖着,不语不动。许久,她咬牙开口:“这就想抵偿过我受的那些苦楚么?”
寒琅不语,一动不动。
如意再沉一口气,“你起来,看着我。”
寒琅从命起身,认真望着妻子。
如意道:“我问你,我若要你将顾家表妹尽数忘却,从此心中只我一人,你待如何?”
寒琅一怔,眉宇间闪过一丝痛色,忙收敛了,沉声道:“我的妻子仅你一人,寒琅余生只有如意,不会有他人。”
“避重就轻。”如意说着别过头去,两人沉默一阵。如意再一咬牙,起身定定望着丈夫,
“你欠我许多,不是一句抱歉、一副春容能偿尽的。”
“我要你用余生偿我,要你活到耄耋,不许比我先走,每日都用心待我,在我跟前不许想顾家表妹,你可答应?”
寒琅望如意一阵,恭敬答应一声“是”。如意又道:
“你从前肯说给顾家表妹的那些话,轻肆也罢、妄言也罢,我也要你说与我听,不许瞒我,将我当傻子、当摆设。”
寒琅再答应一声“是”。
“我要你同我生儿子,还要生女儿。”
寒琅听得一怔,抬头望一眼如意,如意面上又泛桃花,却是郑重。寒琅再答应一声“是”。如意还道:
“从此我要进你书斋,推门便入,不许拦我。”
寒琅已听得无奈,如意还说:
“还有这贺礼,一副春容不够,我还要一物。”
寒琅不语,只等如意说明。
“我要你的胡须。”
如意红了脸颊,杏眼尚余泪光,神色却是促狭,“夫君已过而立,本该蓄须。我看名家古画,画上名士皆是一把美髯,亦想瞧瞧夫君蓄须后的模样。”
竟是为此,寒琅轻笑,“那便依夫人的,晚生今日起便不再净须了。”
如意得逞,粲然一笑。
半载过去,今日休沐,一驾轻巧马车离了应天府衙,向横溪驶去。
寒琅一袭素白,外披一件雪色纱衣,薄如蝉翼,襟口缀以青色素绢,褒衣博带,闭目养神,恰似画上古人。这身衣物,如意费去许多精神自古画中寻来,乃是魏晋样式,着人打了版式,再寻裁缝制来,如今穿在夫君身上,她十分满意,一路只管望着夫君,遐思不已。
如意早同寒琅约好,待胡须蓄成,要腾出一日与她郊野同游。谁知胡须数月前蓄成,又是西厅南下,险些酿成大祸,寒琅一径周旋,忙了月余不曾停歇。为此又拖许久,今日方始成行。
望着夫君此时姿容,知他月来疲惫,如意十分心疼,伸臂将他环住,面孔贴他身上,轻声道:“夫君辛苦了。”
寒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