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想起有事要做。不想不行,太静。
他揩去他眼角一点冰凉碎光。
他后退几步,驻足片晌。
又上前几步,驻足片晌,双手不复僵麻,欲拢青目,终竟作罢。
“慕少艾,感君之谂。”
我看着你死了,神翳。
认萍生陪你下地狱。
☆、恚
闲人自逍遥,江湖事江湖了,今朝风浪起旦日风浪消,谁惦记谁烦恼,贪嗔痴宜抛。
黑派那点陈芝麻烂谷子,丢江湖放生,小小一尾鱼,是鱼游至老眠江底,还是鱼死江面翻肚皮,日新月异的江湖事不牵记,忘性大的江湖人也不在意。
慕少艾是个没烦恼的闲人。
闲人没烦恼,没烦恼心空空,来去自寻烦恼。
茧之道三路,中道不载于百叶图。南宫神翳拿他的无后路给黑派辟后路,知余众平安,便往泉下折腾首座去了。没有南宫神翳的黑派,自非翳流黑派。首功慕少艾连肉带羹吞光,总得留人一口清汤。他藏起指骨铎舌,剑与匕抛在天之界限,往四方台去,杀了一群人,放了两把火。
一群生不如死的人——气若游丝等死,半痴不颠想死。隐楼遗骸千千万万,拼不起几具白骨。认萍生掌领隐楼以来,药人的名姓籍贯,能问清楚的他都记下了,原是以备身后事,但名姓太多,想勒铭刻姓,天底下没那么大的石头。末了折中:某年某月某地几人,共坟,合祀。日后寒衣中元,酤酒数坛,祭于千尺外便是。
两把欱野喷山的火——隐楼书阁,东西各一。烽烟迟来,熇熇烈火喧宾夺主,声势比沙场浩大。隐楼惨景,天不忍见;书阁秘录,湛患务除。黑派以毒、蛊独峙一方,而群蚁附膻,焉知今夜千兵中蚁卵几何?世间不该有第二座隐楼。
两把火烧尽,终竟往袖雨庐。
烽狼穿宵,分明是人间道上步匆匆,却似火涂道上跑一遭。
袖雨庐不远,烽火恶声还不及烧来。
斗室空壁,相与吊丧。铁筝回还,剩烟筒一管与两半。一管新来,把玩嫌涩;两半是旧侣,某日他心头火起,狠命折断,不如断人五指痛快。
认萍生入翳流后没用过剑,一贯爱使匕首与水烟管。水烟管是风流人的常好,一架打完,尚可享烟两斗,短匕不必说,背后捅人之上品。教主信首座信得过分,他背后捅人便轻易得过分。信之一字,人言合之,人言分之;可合可分,足见信与不信不赖人言,只赖人心。
人心自古不靠谱。
人魔,魔在人后,人心脱空,魔心是用。
死战一场,与人同酣。譬如饮酒,酒极则乱,乱极则耽[1] ,耽极则……
入魔啊。
他叹一叹,贴身收好新烟筒,又携着两段旧事与旧管出门。
门外药圃荒芜,木匾兀自八风不动,徒留四字,“不得入内”。鬼门关也闯过,美人榻也卧过,再说不得入内,很有些贼走关门的意思。他与木匾一道呆了呆,人快成木匾,恶鬼附体一般。飘回屋内,翻半天翻出上半块——怎么就没丢呢。
上半块,三个半字,强充四字也无不可。他将第四字又毁一半,心想认萍生权且算个神医,而南宫神翳也不至于连一个字都不给他。余下两字,认萍生从未叫过,烫口;南宫神翳也鲜少如此称呼他,临死时一意补上,不知是想记牢他秋后算账,还是今生连一个字都不欲欠下。
他选一字不刻,提来旧烟管与木片合埋,起第三把火。
魔罗,人魔,魔心,三魔一冢,不留字。
百身莫赎,何问地狱。
而认萍生是个贪心的闲人。
贪人酒,贪人相,连命也贪,自封是天下一等贪人。
未料贪人之上还有魔头,魔比人贪,贪得无法厘秩。
一等贪人勉为其难,胡言品评。
何止是贪,从生贪到死,下九阴都不放过,被他盯上只有四个字,惨绝人寰。不过贪人命硬心肠软,思前想后,还是自身奉献一回,免他去祸害旁人了。
“你的软心肠因人而异,对人不对己。”魔头醉酒胡说,“萍生,对自己心软一些。”懵懵瞬目,或以为谬,又改口:“是认萍生。”
听他说话真是气死。
人魔烦得让魔头把脸背过去,臂枕水畔衣角,贪看月下翳鸟。
翳鸟翼张于胛,振翅而飞,五采翎羽萦纡腰腹,花叶为缀。他唇齿锁住鸟颈,偏头旋了旋,心下说:“谁刺的?”而半夕风月交情不值一问,遂口不应心:“几时刺的?”
“不记得了,总归是五年之前。”魔头静了静,说,“原先瘢痕太多,难看。”
挺好,心下惑一并解明。
犹乱想一气。
黥面酷刑,忠烈王不忍施诸后生,王府门客亦不敢为之。他私自对镜刺印,仗着身侧无人栗栗嘘咻,疼死没哭——哭了更疼。
由颈至脽刺一幅花鸟图,不知……
“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