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灯
乱世之际,妖孽横行。
一如烽火狼烟四起时,必有得天命者重聚这破碎河山,辟烛也在乱世之中觉醒,寻觅能奏响辟烛之琴的琴师。他生来就晓得自己是因何而活——寻到这一代皇天眷顾的琴师,认其为主侍奉几十余春秋,琴主故去后并入棺柩,沉眠数百年,再于兵燹复兴时觅得新主,循环往复,无有已时。
或是琴灵天性凉薄,或是入世所观俱是母亡子殇、白骨蔽野的乱象,辟烛始终不欲多涉一桩因果。在漫长无望时睡时醒的前半生,他曾听闻有灵舍身饲主的轶事奇说,在世俗人看来,乃是可歌可泣的佳话,在他眼中则弥足可笑。凡人大多独吃自屙而渴慕长生,什么舍身饲主重情重义,不过是粉饰那难看的吃相。
辟烛琴主中出过一个军师,算不得运筹帷幄擎天架海之才,其琴道主杀伐,一曲可使敌肝胆俱裂。虽有三等机谋,却输在一等忠悃——他死于主公亲自送上的鸩毒,但因锋芒毕露。
若非迫不得已,辟烛琴灵鲜少现于人前。
在琴师之中,也只知有一张玄奇莫测的辟烛古琴,趋之若鹜而不可得。
——
晏,承乾十四年,冬。
承乾,取承平盛世乾坤共鉴之意。
当今座上那位践祚十数年,除却零数的那几年还很有些守成之君之风,剩下的十年百二十月则淋漓尽致地诠释了何谓昏君典范。承乾二字,权是起给傻子看的。
娄襄夜里路过一只皮包骨头的野狗。
它双眼冒着狼一样的光,弓起背扑上一团疑似黑炭的东西,钝刀剔肉般扯了块肉细细咀嚼。近来才辨得那物是个披破皂衣的老头儿,衣物定是自乱坟岗扒的,布着零星血渍。那老头本一息尚存,枯瘦的手惊弓之鸟般扑腾了下才肯完全断气。
龙气独钟的浩穰京府,竟也会生这等惨事来!
娄襄齿间泛酸,趁那狗吞食人肉无暇他顾,甫奔出这条巷子就扶墙干呕。
他背着师父传给他的古琴,琴中传来一声冷笑:“这你就受不得了?那若你去了三百里外的村落,见易子相食、罔顾人伦之惨剧,岂非要心悸而亡?”
“竟是如此!天理昭昭……怎不应这昏君头上……”
“慎言。”辟烛感知他要找的人即在深巷里处,“且随我来。”
娄襄屏息噤声,强忍恶心,亦步亦趋跟着琴灵绕进深巷。
深巷尽头“别有洞天”。斑驳门户半掩半开,粗浊秽语杂混浪荡欢吟泻在夜风中,靠门散坐着三四个粉头,耷拉着眼皮,带着厌世的漠然朝这瞟了眼。
娄襄变色:“这种地方!?”
“是此处无疑——噤声。”
他们等了会,一记微弱似猫叫的哭声从一叠破旧被褥传出来。辟烛翻开最上头几层,却见一个没多大的孩子,瘦瘦小小,一双眼睛漂亮至极。许知不是亲娘,他扁扁嘴,打了个哭嗝。
这任琴主……怎么是一介幼弱孩童?
辟烛举着孩子没回过神,娄襄也呆了呆:“哦,原来还是个娃娃,难怪、难怪。”
孩子呼吸很轻,辟烛以灵力护住他的心脉,他感到舒服点儿了,松开皱巴巴的小脸翻过身。
娄襄问最近门的女子道:“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风尘里打滚的女人见多了怪事,眼也不抬:“叫没心没肺的爹娘丢了呗。世道吃人,养大了也是活受罪,还不如早死赶下辈子投个好胎。”
话糙理不糙,乱世当前,人是豺狼虎豹。
娄襄感慨万分,心中决断更为坚定。入宫为御用琴师本是恩师遗愿,晏帝昏庸无道,若从那人之言,枕戈待旦伺机而动,诛龙之计或可大成——那桀纣之君,又哪配得龙字?他一腔热血沸腾,在看到辟烛怀中稚子时又冷成了满怀苦涩,不禁长叹:“这等凄惨日子,几时才能有个尽头?”
辟烛饱览人情百态,早已习以为常,他掂掂这比棉花重不了多少的小猫崽子,又看看兀自伤春悲秋的娄襄,深感自己找了个甩不脱的麻烦。
孩子在襁褓里糊里糊涂地被迫拜了师,糊里糊涂地从了娄襄的姓。名是娄襄起的,单名一个昙字,着实切合那双眼睛。纤长睫羽舒张似花瓣慢展,徐徐露了点黑如徽墨的瞳,如水眸光似蕊上圆珠,因未沾尘泥,恍然隐含圣洁佛性。
可也起得不佳。
昙花花期,一弹指顷,正应阿昙亡于舞象之年的命数。
那时,怎么就起了这么个名字呢。
——
一人一灵在深宫里养着只体弱多病的小猫崽,个中艰辛不言而喻,亦多可乐。
譬如阿昙咿呀学语时——
小家伙贼精贼精,摸清凡事多由辟烛为主,尤爱黏这只肯在夜里现身的琴灵。辟烛不胜其烦,三番两次把娄昙丢到娄襄厢房,也不清这猫崽子哪拨拉来的狗鼻子,每次都能一摇三晃溜回辟烛那处,从不走错。
寻常人家幼儿,最先学会喊爹喊娘。小东西没爹也没娘,最先学会的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