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芸欢要么闯进不该去的地方,要么不合时宜地闯进可去的地方。
郑宫不及卫宫富丽。郑王与帝君,祖上是嫡亲兄弟。余荫不堪消磨,郑王姜子期素无大志,居常有如潇散文士,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文气胜于王气,比起春秋鼎盛锐意兴革的宋峥,确显出一派颓相。宋峥方高举虎符、盖下王印,姜子期亲刻边款,画上留名。芸欢日后细想,郑王命不得紫微,文人也不该做,他原没有争的心。
不记得哪年哪天,齐质子燕熙约好教她与燕姬放纸鸢。她不许任何人哄瞒敷衍,硬使脾气出了宫。那年燕熙也才六七岁,论心眼,芸欢不及其半。他偷偷带她上车舆,直往郊野,三个时辰后卫国兵士由此扑向王廷。计成,他可在宋峥眼下另得一份机遇。走了不远,车马受人冲撞,芸欢额头碰肿一块,担心遭人奚落,又支使他送她回宫。燕熙一向是拿她无法的。
那些年,宋嫃身骨不佳,纵有美人争风斗到跟前,不大过分的,她一概没心理会,平日装扮素简,显怀以后,少只钗子也好。这日宋嫃早早起身,挑着陪她嫁来的一屋珠翠,眉妆画了又洗、洗了又画,婢子取螺黛的手抖颤不已。至若唇脂乌膏,试过千百般浓淡,无论增减,概不合意。芸欢怕她责骂,窝墙角偷看,不觉睡着了。
远郊骄马南驰,土埂稠叠胭脂血,梦中隐闻枪风飒飒,芸欢惊醒了。时近隅中,宋嫃蘸湿帕子抹净颧颊,白面上唯绛唇一点,瘦骨高突,似银枪红缨,她移来螺黛,尾指虚虚描眉,竟不取分毫,忽而转首朝向芸欢。枪风从芸欢背心搠出前胸,她有几分迷糊,以为魇住了,又捂眼睡去,做很淡的梦。梦里有很浓的宋嫃,她扳住芸欢的肩膀,脸糊上来,似贴加官时的黄纸,美人眼只剩一对窟窿,芸欢只觉那湿纸要揭下自己的眉毛,边后退边哭叫。宋嫃镇静至极,十根枯瘦手指又把芸欢钩过去。宋嫃身后莲叶田田,父王正剥莲子吃,芸欢想他不多久又能摘得妙章。宋嫃猛地扭过芸欢的头,叱问:“你看什么?看他……你看他?你同他有什么干系!”奇怪,芸欢印象里的阿娘是和善菩萨。菩萨阴阴一笑,温柔勾画芸欢的两弯眉:“别看他,瞧这儿,这才是你父王。记着你姓姜,不是姜子期的姜!藏严实,死也别给我出去!”
莲叶轰一声跌进火。红艳艳霞帔一般的火,赤津津猩血一般的火,挤进窄缝,稠得催人凌惊。芸欢不知几时被关进一口大匣子,闷得难受,又莫名惊惶,只轻手轻脚贴紧细缝吸气。缝不觉拉宽了,宽缝里,火一般赤津津猩血,火一般红艳艳霞帔。中间有一簇人一样的白,安静地摊出新嫁娘的模样,旁边一团模糊血肉,像虾米,依稀刺出两点灰斑。而后那惨白的人被盖上枣红色,忽快忽慢地耸动,像肥大的赤虫,走路费力,总有喘不完的气。芸欢花了半辈子弄清虾米与赤虫的真形,那会儿只当是怪诞的偶戏,牙齿却打起仗,她拿手背塞嘴,心想她不喜欢这东西,但宋嫃不准她出去,于是她又躲一阵。天黑了,赤虫大约是回了巢,她听不见它叫,窃瞄一眼。
虫子起身,是个男人,一身的枣红和血红色。她眉毛像他,以后知道他姓宋,不姓姜。这男人走了,她等了等,翻出去。那滩白白红红的是宋嫃,窟窿从眼睛挪到下边,瘪下淫污秽臭的一块。宋嫃笑得很得意,芸欢没见她这么开心过,眉倒是画好了,是芸欢的眉毛。她抽泣似的叫,想起该跑,脚下一滑,整个人扑倒。回头一看,是那只怪虾米,往后她又见过一次,自她肚子里刨出,她不明白她肚子里怎么绑着虾米,丑成这样。如果晚些刨走,那虾米也会有她的眉毛,真不敢想。
燕熙那护卫没走远,混在一干兵卒里,芸欢猜想是专程等她的。燕熙告诉她,卫王率人往近郊去,她可先寻处所藏身,及戒备不严,再思脱逃。芸欢道,这要能成,你不会派人守着,不如按你的主意办,我又没做错事,才不躲。燕熙沉思一刻道,那就由我做错事,堂堂正正地躲回去。芸欢道,你躲好了,看我哪天杀回去。她静一会儿,擦擦手,搓下褐红的细屑,我父王受罪了吗?燕熙道,没有。快刀子不叫人受罪,芸欢想。十几年后,芸欢把第二把刀插在簪子边上,父王,你受罪了吗?宋嫃的鬼魂咯咯笑,借她来诉,姜峥,你这一生就是罪过。宋峥笑笑,所以我不许你姓姜。
卫国尚红。他穿红色多好看,多调适,由表及里地啑血。残败于禁庭,如证大梦方醒,凉意幽微,乍现于昏黑的郊野,像滚过泥淖的老太阳,激起一种又热又冻的感觉。血流下额头,芸欢舔舔,又凉又辣,戒惧地看他下马走近,赤黑的土丢了她的影子。她忧伤地看影子渗入红土,抬头,明白而瞢瞢的一张脸。那天的月又热又冻,热是烧化的蜡,冻是凝结的灺与她。她捂头哭,口称摔疼了头记不起从前,心下发誓要丢了自己。男人垂下洁净的袖,刚换的枣红,她心念甜枣,抱袖不放,他这般携她凯旋。芸欢万般欢喜。
可宋峥信姜芸欢么?信几何?不信又几何?诸问死死盘旋顶上,昏天暗地。她揣较如何招人爱,黏人为上,且必知分寸,尤其是如何知男人之分寸以黏男人,不防心思偏门,盘算着,犹母尸旁鲜血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