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沈淮经常到我房间独坐,甚至会在我的床上歇下。我病重之时,夜夜梦魇难以入眠,房中会点很重的安神香,他照旧点上,也不嫌熏得头昏。
他有时还会小声唤我名字,我偶尔应上两声,甚至搭两句话,虽然他听不见。若是有能看见我的旁观者,定然会觉得我和他都有病。
其他时候,众人面前,沈淮渐渐恢复如常,不枉我死前多次旁敲侧击,示意他好好活着。
只是那张俊朗的脸上难见笑意,又或许向来如此。旁观几日,本便宜王妃不禁猜想,他在我面前才会经常笑。
这样的想法不是无凭无据。
他小时候很乖,总是安安静静地绷着一张小脸,看了就叫人心生怜惜。
那时我父亲还是御前红人,姑母在后宫也算得宠,那年冬天我在宫中,沈淮躲在一丛红梅后面看我,眼睛晶亮亮的,随即冲我一笑,露出了尖尖的虎牙,门牙那里有个小黑洞,掉了还没长。
兄长们不亲近他,我家中只有我一个独子,我与他年岁相仿,不是手足,胜似手足。
到了念书的年纪,因为在皇子中年纪最小,没人逼他上进,他心无旁骛地当一个富贵闲人,但他不喜欢那些纨绔做派,恰好我也喜静,两人还是总在一块玩。
相熟之后就知道,我和他都没有表面那般文静守礼,相视一笑时总藏着一些彼此心知肚明的心眼,那时候长辈还惯着我们,偶尔惹出事来,他装怂我狡辩,糊弄过去,下次还敢。
再后来,历经多事之秋,他周身的气质裹入塞外的冷冽寒风,但对着我总是和颜悦色的,展颜一笑,便恍若少年时。
照这样下去,我虽然短命,但或许是见过他此生最多笑容的人。
我不希望这样,但好像也没什么办法。
沈淮在府中赋闲一段时间,今日天色未亮就换上朝服出门了。
当初听说皇上给他的是一个闲职,在礼部,大抵就是因为如此,安排丧礼那般出格也没人拦着。
金銮宝殿气势恢弘,顶上金珠隐现在朝雾之中,据说能驱散一切恶灵邪祟,而我好端端地飘在朝臣之中,要么是我不够邪,要么就是这类说法都是骗人的。
沈淮面无表情地站在殿中,位置似乎有些靠前了,或许是身为亲王的优待。
往他身后左右望去,满朝文武里只有几个熟悉面孔,几乎都是新人。倘若没有当初变故,我也会手持笏板位列其中。
只是唏嘘一下,没有羡慕的意思。我是个务实的人,连活久一些都不敢向往,早就不去想这些凡俗之事了。
朝会结束以后,皇上点了几名臣子留下,沈淮也在其中,这让我有些意外。
我跟着沈淮进到后殿,看他们商讨政务,更是越发觉得不对劲。
在场的都是肱骨之臣,沈淮几乎不说话,垂着眼手里摸着什么,完全置身事外,其他几人却频频用余光掠去,似乎不肯忽视他。
沈淮也许是被看得烦了,谈及西北军事和京城官员结党营私时讲了两句,皇上在案后赞同地点头。
我看得呆了,礼部要管这些?
议政完毕,沈淮转身走了,我僵在原地不动,发现两位老臣也留了下来,神情肃然。
其中一位缓缓开口说道:“陛下,如今那人已去,王爷他没有牵挂,难保不会生出旁的心思……”
皇上有些不悦:“朕的弟弟有什么心思,朕自然清楚。”
见眼前两人还想辩驳,皇上直接皱起了眉,慢条斯理地说道:“当初他将传位诏书亲自放到朕手上,二位也在场,这么快就忘了?徐阁老,你若有闲心去揣度旁人心思,不如先管管自己的家门事。”
被点名的那位顿时面如菜色,我的脸色想必也没好到哪里去。
如果不是今天来这一遭,我到死都被蒙在鼓里,以为沈淮人微言轻,大隐隐于朝。
我藏身王府,没有外人沟通,沈淮说什么就是什么。左右他不会害我,我知道他有事隐瞒也不会追究,未曾想过他瞒了我这么多。
的确,我早已不复当年模样,他自然也不会永远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可我总一厢情愿地以为,他应当远离这些风云诡谲,度过安稳自在的一生。
少年时候,沈淮面相显嫩,又总是一派天真意气,在他那几个兄长之间,像混入狼群中的羊。
我时常把他当作需要关照的小辈看待,哪怕后来囿于王府养病,每次见他神色有异,也要找些话来哄他开心。
真没想到,我才是始终被哄着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