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不到入梦的方法,徒劳地在沈淮身边飘荡,被迫当一个无人知晓的孤魂。
沈淮再睡不好,也要和我差不多了,但他硬要自己强撑着,当初给我找大夫找得殷切,轮到自己却讳病忌医了。
王府的下人们对他敬畏有余,不太敢劝,我有口难言,只能用越发幽怨的眼神看他。
我正愁得无可奈何,不知哪路神仙点化,沈淮的气色莫名好了起来,而且开始忙碌,甚至深夜入宫面圣。
照灯如昼的侧殿里,两人屏退旁人,皇上交给沈淮一封密函。
我正要凑过去,沈淮已经一目十行地看完,将其放到烛火上点着了。
烛火摇曳,光影描摹着沈淮的侧脸,他唇角勾起一点似是而非的笑意,冷声说道:“果然躲在江南。”
他将密函烧干净,收回手,接着说:“我亲自去一趟。”
皇上注视着他,愈发露出忧郁的神色,叹气道:“何必费此周章。”
沈淮轻轻摇头,似乎早就拿定了主意:“旁的事都可以用些手段,这桩案子必须堂堂正正的。”
他又抬眼看向皇上:“此事了结,我会将羽林卫的令牌交还给皇兄,不再管朝事了。”
收回权力对任何一个帝王而言都是好事,皇上听了这话,却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微张着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无意间动了一下胳膊,撞到了桌边的食盒。盖子被撞开的声音在安静的殿内尤为清晰,盒中露出了几份糕点。
那食盒看样子是从后宫里送来的,糕点精美别致,在宫中也罕见,准备之人想必花了不少心思,但早已冷了,也没人动上一口。
沈淮的目光从上掠过,开口道:“皇兄,莫待无花空折枝。”
皇上脸上一僵,随即苦笑:“我唯独不想听你这样说。”
沈淮起身行礼告退,皇上没有应声,也没拦他。
我跟着沈淮行到侧殿门口,夜里起了风,宫禁楼阁隐没在晦暗之中,像潜伏的巨兽,庞然的身躯下,不知埋葬了多少恶鬼冤魂。
阵阵风来,我经过门槛处的明暗交界,突然鬼使神差地停住,回头望了一眼,隐约听见那一片金碧辉煌中,尊贵之人的叹息——
“阿弟,我当初恨不得孟舒死,如今又恨不得他复生,真是好没意思。”
我无言地在原地吹了一会儿风,随即转身离开,追上沈淮的影子,往宫外去了。
离开京城之前,沈淮独自去了一趟王妃墓。
我这墓修葺得实在不错,坟冢上已然绿草如茵,沈淮伫立在坟前,陷入长久的沉默。
我看着那墓碑的影子从沈淮的左侧移到右侧,终于听见他开口说话。
“你若魂归泉下,应当已经知道,害你家的是三皇子,把罪状递到御前的是四皇子,太子弃你家于不顾,所以我要他们一一偿还,下了黄泉之后向你们磕头赎罪。”
沈淮神色淡然,语气也平淡,说出的话却如同重锤。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人,又去看我坟前那座无名的墓碑,心中霎时涌起陌生的悲切。
沈淮提到的这些旧事,我已经很久没去回想了。
孟家犯的是通敌叛国的大罪。
我不知道那几张书信是怎么出现在书房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押入大牢,他握笔杆子的手指被一根根绞断,认罪书上按的是支离破碎的掌印。
我父亲素来谨小慎微,忠君守则,做了大半辈子的纯臣,却落得这么一个荒唐下场。
他临死之前,没让我伸冤,也没让我报仇,用那只白骨森森的手推开我,叫我快些跑,跑出京城这个活人地狱,不要回头。
那时我心中当然有恨,最恨我自己,太过无能,什么也护不住。我最终没跑出去,满腹的惶惑悲愤如山崩一般将我压垮,直到沈淮出现,将我从中拖出。
我死前那几年,缠绵病榻,被沉疴痼疾掏空了身子,似乎也掏干了心性,不再有大喜大悲,变成一口空空荡荡的枯井,日复一日,一碗又一碗地往里面倒我的药。
或许孟舒在被沈淮救回之前已经死了,现在盘桓不去的早就是一缕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