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直接一觉睡去,我有幸见到了第二天的太阳,危机感却无法打消,一个念头愈发鲜明——我得离开这里。
一旦下定决心,心态便平和了几分。我铺纸研墨,想要给薛远留一封信。
结果仅仅一个开头就写坏了好几张纸。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处落笔,我揉了揉又在胀痛的额角,深深换了口气,心想,也许是时候和盘托出,告诉他所有真相。
如今他才十六岁,将来会渡江西征、统帅三军,立下汗马功劳,也会在某个江水滔滔的深夜,降临到我的过去。
那么,或许知晓真相的他可以做些什么,去挽救那个尚且一无所知、木头得无可救药还胡思乱想的我,将一切都终止在玉环出现以前。
写到半截,我的笔尖突然一顿——
如果我没有来到这里,如果阿玉不曾存在,没有人假传军令,薛远他会不会死在那个幽暗的山坳里?
停滞悬空的笔尖垂落一滴墨汁,在纸上晕开深黑的痕迹。我打了个寒颤,胸口再次窒息一般疼痛。
我驻足片刻,回视眼前这张轻飘飘的、写到一半的信纸,将它拿起,放到了一旁的火盆上,望着它被点燃,被烧得破碎,最终化为灰白辨不出形状的余烬。
即使这注定是一场死局,也绝不该是薛远的。
袁大夫见我收拾行囊,始终沉默不语。为医者见惯生死,最清楚、也最能忍受无力回天。我终究没能继承他的衣钵,充其量只短暂地帮了些忙,还要多谢他一直以来的照拂。
他长长叹气,问我:“当真不告诉他?”
我垂眼移开视线,答得缓慢:“我不想……死在他面前。”
生离总要好过死别。
离开之前,我专程去向薛远道别。他几乎称得上大惊失色,攥住我的手不肯松开。
在他出言拒绝以前,我抢先开口解释:“我记起了一些事。”
“什么事?”他的眉头深深蹙起,神色茫然,“你若是要找家人,我可以写信给太守……”
“我没有家人了。”我狠了狠心,直接打断他的话,“只是想回去看看。”
这不算完全的谎言,毕竟无论千年前后,我都早已没有可以相互牵挂的亲人,和人世间最紧要也最亲密的联系,只有眼前的薛远,如今割舍,便像要剐出心脏一般。
薛远失神地看着我,哑了一会儿,声音变得很低:“我送送你。”
他这一送便送出很远,翻山越岭过城,我最终只能劝道:“好啦,你这已经是擅离职守了。”
我和他一并牵着马,站在雪地里,雪积得不厚,冻得坚实,冰冷的寒意从足底直上心间。
薛远勉强收拾好情绪,表情依旧有些消沉,抖开披风给我披上,凑近来帮我系带子,动作放得格外慢。
我数着他低垂的眼睫,听见他说:“到了驿站给我写信。”
“好。”我答得短促而违心。
低头时手上的指环冷光闪过,我想要摘下还给他,却被他一把拦住。
他握住我的手,目光深切:“等你把事情办好了,如若我没法抽身去找你,你直接带着它去京城永安侯府,在那儿等着我,好不好?”
双手发冷,被他握得再久也无济于事。我沉默着略微点头,心里愈发觉得歉疚。
“我走之后……”我艰难开口,无数话语在心头盘旋,说出来时分外干涩,“你千万要保重,照顾好自己。”
“那是当然。”他或许是见我如此低落,反而露出宽慰的微笑,只是眉间的折痕难以淡去。
将要分开时,追雪忽然一口咬住了我的衣袖,打着响鼻,摇头晃脑地不肯松开。我哭笑不得,如果不是薛远出手解救,就真要断袖了。
他扶我上了马,抬着头,定定地看着我,像要将我永久地嵌进视线中,又仿佛产生预感,语气郑重:“阿玉,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嗯。”我注视着他,努力牵起唇角,留给他一个笑容。
骑马转向这等操作已经熟练,薛远停在原地,目送我离开,从我身后抬高声音:“一路顺风!”
我没有回头。等到薛远的目光不再烫着脊背,等到走出一段很长很长的路,我始终没有回头。
低垂的天幕阴云密布,雪原苍茫,道路上渺无人烟。我从领口中拽住玉环,放在掌心,只见其中最后的血红也褪尽,失去色泽,变得彻底透明。
忽然,一片细小的雪花落在了玉环上,转瞬融化为无色。我抬起头,天穹灰暗,满眼的纷扬飘零,起了风,轻盈的白絮无声飞舞。
我拢了拢披风的领口,眯起眼远眺前方尽头,在某一瞬间产生妄想,也许我真的能抵达京城,去看一看薛远出生长大的地方。
但下一瞬,视线蓦地模糊,喉头疼痒,我没忍住,一口鲜血直接咳在了掌心。玉环浸在刺目的小小血泊中,隐约一声摄动魂魄的脆响,碎了。
我头晕目眩,下意识地握拳,碎玉硌进掌心,我却浑然不觉,也许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