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马大将军冯正勋,脸孔板正,身材高大,不怒自威。他曾经最得昭文皇帝信任,南征北战功勋无算,偏又刚直不阿,亲儿子曾经犯跸不敬,是被他亲手绑到了廷尉去的。如此铁血,便是京中望族也都要让他三分。
然而他却好像很赏识顾图,每回来城外时,总要与顾图说上几句话。
“南军、北军的这些将士,出身城邑,身娇体贵,到底是靠不住的。”站在一棵枝干虬曲的大树下,俯瞰着旌旗猎猎的演武场,冯正勋像闲话家常一般,说出了令人震惊的话,“以老夫的经验,从叛乱当地的坞堡募来的民兵,往往还更骁勇。”
顾图不知如何回答,因为他揣测不到冯老将军的意图。
冯正勋看他一眼,宽慰他一般道:“不过,胡骑总是最好的。胡人作战没有牵累,不顾生死,最为好用。”
这话让顾图听来不太舒服,但他知道对方说得理所当然,是因为把他也放在了自己这边。他虽然血脉上是胡人,但已经跻身于汉人的上流,与胡骑营中的普通士卒自然是云泥悬隔。
他低下头道:“是。”
冯正勋瞥他,爽朗地笑了,“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江夏王殿下已同老夫谈过,要将胡骑交给你统领。但老夫也回了话,你的军功到底不多,又蒙殿下的恩荫,朝中人都难免不服。如今四方多难,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也正是寒人子弟大展宏图的好机会,你不当错过了。”
顾图听着,内心渐渐松动,像被冯老将军催出了一股子沸腾的热血来,连忙表态:“将军让我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一定打个头功回来!”
冯老将军笑了笑,望向远方,青空云霭蔓延无边际,他的目光也像没了着落。“顾将军可知道,如今朝廷最大的患难在何处?”
顾图一怔。大脑飞快地思考,给出一个不甚肯定的答案:“在……北边?”
冯老将军点点头,“不错。近年来诸王纷争,连西昌侯都耐不住要跳出来,看似是王室构难,祸从内起;但诸王所依仗的,也都是地方的军旅,背后坐镇的实是那些割据一方的豪强……其中老夫最担忧的,便是北方诸郡。从右北平、上党直到酒泉、张掖,地邻胡虏,民风剽悍,动辄苞茅不贡,派过去的守丞长吏要么镇不住他们,被杀被害,要么就拥兵自重,另成一国。也许如今还看不出来,但若是……”冯正勋沉沉地叹口气,“若是中原有事,便不知那边……”
北边。
那地方,已很邻近大漠草原了。顾图不知自己该不该揽下这门生意,甚至,他怀疑,冯正勋之所以说这些话,就是为了试探敲打他。
“老夫想,你本是胡人,北方诸郡应当也亲近你。”冯正勋转头看向他,“所以向江夏王提议,给你派个都督北部诸军事,做朝廷的特使,教化他们,也算是为我们镇住北面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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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正勋说得直接,顾图却呆住了。
半晌,他喃喃:“……殿下如何说?”
“殿下说,都看你的意思。”冯正勋想了想,“不过殿下向老夫再三保证,你是忠心耿耿的——不然,将北方诸郡交给你,岂不相当于割地给了匈奴?”
顾图觉得窝心,转头去看远处秋空上飞过的雁行。匈奴诸部早已衰落,单于王庭都离边塞十万八千里了,入贡之外,全没有南下的兴趣;他就算想割地,也不知道割给谁啊。不过这话,他是没法解释给一个汉人听的。
这是殿下为他规划好的前程。
只是明明前几个晚上,殿下还同他撒娇,说要他永远陪着自己的。
他低下头,脚尖碾过了枯草的尖儿,“末将但凭殿下和将军您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冯正勋笑道:“说这么正经的话,你当行大礼才对。”
顾图顿了顿,便当真朝着对方将衣摆一掀,笔直跪下去,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大声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行了行了。”冯正勋伸手去扶他起来,“是殿下赏识你,老夫不过顺水推舟。何况老夫……”一双浑浊老眼盯紧他,半晌,移开目光,“老夫年事已高,行将就木了,昭文皇帝的江山和儿女,老夫也不知,还能再帮他看顾几时。”
“将军何以说这种话……”顾图急切反驳,冯正勋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严肃地道:“你要记住,你的主子是江夏王,不是别人,明白了吗?”
顾图冷静下来,秋风拂过两人铁甲之下的衣角,猎猎作响,像即刻就要有暴风雨了。演武场上,也该收兵了。
“末将明白。”他冷声地说。
第24章 旷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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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入秋大旱,各地都有歉收,以至流民反乱不断。江夏王为处理政务,有时索性就歇宿在了尚书台或宫中,咳嗽的毛病犯起来,整夜整夜睡不着,又只能披衣读书。他所用的寒食散及其他药材,都是宫里御医署精制的,有时便让顾图去帮他取来,在书斋里行了散,热气腾腾地有了精神,还可以继续看奏疏。
殿下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