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保四岁入宫,比周围入宫的小了一圈还不止。就像他破烂的家,也比别家破烂了更多一层。入宫前德保被人拉着找刀儿匠,他忘了拉他的是母亲还是父亲,宫外的事情叫他忘得非常快,因为总得腾出脑子来把宫里的大小事务记得像贯口一样快。是父亲吧?女人找不了刀儿匠的,但想想又觉得不对,父亲早就死了吧?不然他也犯不着入宫,但想想又不对……德保只觉着那是团缩得紧巴巴的黑影,在吸着他往更黑的地方走去。
母亲还是父亲带了德保跟一只鸡去见净身师的,鸡在人手里扑腾得厉害,像是比德保更快预知了死期。人家送把式的东西都贵,油亮的猪头肉或是一瓶白酒,为的是毛都没长齐就要断了命根的自家娃少受点罪,可是德保没办法,那被提溜着脖子的鸡跟德保一样软趴趴病恹恹的,看着没几分生龙活虎的气,就像夏初的蝉叫得不响亮,声音如哽咽。
外面的学堂里咿咿呀呀地是孩童念书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德保听不懂。
“保活?还是管阉不保活?”把式有些嫌弃地两指就挑过了鸡脖子,在手头颠了颠,寻思这能有二两肉吗?又看看德保,更是没二两肉。
“管阉就行,活不活看这孩子命数吧。”德保的家长赔着小心道。
不保活是低价,德保心里明镜儿似的。
“签字吧。”一纸合同掷了过来,德保的家长不识字,咬牙在上面摁了红指印。
德保的命就这样卖掉了。
把式嫌弃礼薄,没好眼色地瞥了德保一眼,像是没抱什么希望似的,跟他摇摇手指,示意他跟上去。
七扭八拐地跟到一个幽暗的小单间,进去像是卧室,但又不是。德保还在哆嗦的时候,把式舀了碗大麻水递给他,叫他快快灌下去,灌得越猛待会儿割的时候就越没那么痛。德保听话,一个猛子喝干,小脸这才受不住地瑟缩起来,像纸被揉皱,他以为自己喝的是驴粪水,那种臭味是要顶开脑门飞上天去的臭。
把式提着绳子过来捆德保,德保没敢动,捆好后跟个螃蟹似的仰在炕上,身下洒满秸秆灰,把式叫德保张嘴,遂塞了个冰凉的鸡蛋入嗓,是怕他喊出来,喊出来待会儿割丸的时候就光顾着胡喊瞎哭,没力气使上身子的劲儿把丸自个儿挤出来。德保只觉猛地一阵剧痛,他一挺身就把下身的两个丸都挤出来了,把式见不磨蹭,便用猪苦胆给他敷在伤口上止血消肿,接着第二刀就是断辫子。把德保的根掐紧,预留伤口的位置,随后一刀,德保差点要疼昏,下身像被泼了滚烫的开水,他整个人儿都被煮烂了。眼里渐渐地翻上血一样黏稠湿热的泪,他都没看见被割掉的那块肉是怎么被把式拿走装升的,他隐约觉得那东西在把式手里像失水的鱼一样扑腾了几下,就没了声息。
德保的痛苦没有结束,只是刚开始,喝了三天稀米粥,没人给喂的,就拿着麦秸秆自己吸,起不来就躺着拉屎撒尿。三天后把式来给他抻腿,不抻得他撕心裂肺就可能一辈子佝偻,拱着牛马一样塌下去的背等人骑,德保哭了几十次,哭晕过去的时候把式还在给他抻腿,胯下的伤口一次次撕裂又重新长好,像人一样是副贱骨头。德保以为自己死了,疼死的,但是没想到几日后他站到紫禁城门前,跟着许多比他大几岁的去了势的童子们一起,痴痴地仰望宫里的那边天。
故宫的天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又亮,又黑,亮得像只眼睛盯着等责问,黑得像个嘴巴张着等吞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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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头的规矩像人的头发丝一样多,德保年龄小,学东西是最慢的,本来脑袋也是转得比常人迟钝些,所以不受总管公公们待见,送完茶下完差,回去就得挨藤条的抽,抽在小腿上,火辣辣地一片。这是在宫里头,哭也哭不得,德保就咬紧牙关死活忍着,晚上其他小太监们都像梳子的密齿一样睡得整齐的一排,独他是歪掉的那个逆齿,小脑瓜飞快运转,思谋着白天的差事到底该怎么做算是好,到底怎么做才能少挨些打。
“那还不容易吗?你去伺候万岁啊。”宫女四喜趁着姑姑们都去吃酒闲话的功夫,偷偷在值班的德保耳边笑说,“能进得了储秀宫,近得了老祖宗的身,你就不是小太监是大公公了,多少福气要不得的啊,你呀,你就是太笨,在宫里头当差,你得聪明着点,会眼色。”
四喜比他大三岁,也是个孩子,说话像蹦刚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砸在人脸上,脑子活泛,看着也水灵。她跟别的小宫女端着五色果盘往小主们屋里送去的时候,眼瞅着德保被张公公堵在墙根儿抽,抽得他薄薄的小身体一抖一抖的,不敢吱声。她家有个弟弟,但是在她进宫前掉水里淹死了,于是就把她送进来了。她看着德保就想到自己可怜的小弟弟,所以在德保软软地喊她“四喜姐姐”的时候,她就这么跟他说。
宫女广白正收拾了姑姑们的残局回来,端着七零八落的碗碟,走一步就杯碟撞得像腕上的镯子一样叮咚响,她见四喜在那儿不知道给德保教些什么歪门邪道,忙压着声音——不能叫姑姑们听见——但又并不小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