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保差点投井的时候,腕子被人一握一拉,手里传来热,直接后扑入救他的人怀里,两人撞了个满,抱着翻在地上滚了几滚。德保吓得冷汗淋漓,借着稀疏的月光看到那人长袍上的五爪行龙四团,知是个郡王,便怕得如以前一般扶了扶太监帽,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蹭下来,跪身道,奴才该死!
那人嘴里嘶了一声,像是被撞痛,德保便欲上前将其扶起,那人忽的摁着德保的肩站了起来,德保便不敢看他,又跪下去趴平了。
郡王拂了拂袖口龙纹上的尘,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得平整如砖的德保,道:
“我瞧你也不是珍小主屋里的人啊?怎么,要跟你主子殉一块儿去?”那人轻声一笑,德保便觉耳熟,只是想不起来在宫里的哪儿听到过,只能趴在地上道:
“是、是、奴才是敬事房的……”
那人又是一笑,像是笑他嘴舌的笨拙。德保不敢吱声,等候发落。
“过几日太后跟皇上的銮车回宫,你这事要怎么算?”
“奴才、奴才……”德保内心栖惶难安,他愈是着急就愈是显得愚蠢,他知道他是落到这人手里头了。
“你是欠我两条命呢,一条是你投井没死成的,一条是万岁知道你偷来贞顺门把你乱棍打死的,是不是?”
德保只能一口接一个地“奴才该死”,脸上的汗簌簌地落,心里沉沉地怕。
“唉,你这贱命呐,被我欠着也值不了几个钱。”
郡王说完便没再理会他,前后脚跨过德保的身子,像跨越一级大理石台阶那般,径直朝宁寿宫里去了。
德保一惊,忙慌张地爬起来冲他背后喊道:
“王爷!那里!……”
“喊什么喊!”郡王回头呵斥一声,见德保已经不识好歹地跟了上来,躬身垂手指着宁寿宫的门锁,栓得牢牢的。
“王爷,您看……”
王爷冷笑一声,从袖里摸出个尖细的铁线,伸到那锁里捅一捅,咔哒一声,门就开了。
德保看得目瞪口呆。
大晚上的,只他一人来宁寿宫还不算,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郡王却也大摇大摆地撞开宁寿宫的门,朝着没点灯的黑屋里去了。
“喂!投井的!过来点个灯!”
德保忙跟了过去。他给他点着灯,见那王爷摸到不知宁寿宫的哪个闺房,俯身拉开抽桌一一核验,最后在枯死的一株海棠的花盆下面找到一副骨牌。
“啧!我的宝贝原在这儿呢!”王爷将那副牌揣进怀里,回身见德保看得愣怔,他寻思大晚上跑来,原来就是为了取一副牌啊。
“怎么?没见过?你们敬事房的太监不赌钱不吃酒?”王爷挥手在他太监帽的红绒上拍了一下,德保的脸就被帽子遮得只剩小半张,他手里提灯又不便去抬帽,于是跟着王爷摸黑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狠狠一截,绊得差点跪下去。
“不、也玩,奴才不玩……”德保低低地说,大家都玩,就不带他玩,因为他年纪小,又蠢笨,连最简单的叶子戏都不会,所以就只在空闲的当口儿看别人玩。但枪响一片扫射北京城的时候,谁都没心思玩了,一天天只求明天好活,再不济也得留个全尸啊!可在枪林弹雨摧毁京城的时候,还能寻到骨牌身上来的人,就只这个德保不认识的王爷而已。
“没劲儿。”王爷不屑地瞪了德保一眼,随后从怀里摸出那副骨牌,从纸盒里拆出,叫德保把灯提高,他给他炫耀了一番。
“认得出是谁么?”德保见那些牌上画些持刀拔剑的英雄人物,摇了摇头。
“嚯!你当真不知道?青面兽?玉麒麟?豹子头、花和尚……不知道浪里白条,黑旋风你总该知道吧!”
德保有些缩了缩脑袋,还是摇摇头。
那些牌在王爷手里滴溜溜地打转,像是活了一般在跳舞,忽的打成了个漂亮的扇形,滋溜地从左手空飞到右手,齐齐地合成一张牌似的,德保还未眨眼的功夫,王爷手里的拇指一搓,浪子燕青不知怎的就飞落到德保提灯的手背上去了!
“哇!”德保没忍住惊叫出来,他在宫里这几年,可从未见过这样的手上功夫!
外头忽然“砰”地一声枪响,随即砰砰砰地响成一片粥,王爷手里的几张牌被震得散落入夜里地面上的寒露,浸没了牌面上英雄好汉的刀枪剑戟和嗔怒的眉骨,德保吓得丢了灯抱头蹲身,王爷却只是谩骂着去捡他的骨牌。
“狗日的洋鬼子。”德保看他弯身捡起湿哒哒的牌面,听他骂,一阵儿枪声渐弱,揪心的人声也消失了,德保这才知道自己失态,忙得跑到墙边去捡灯。王爷见他抱头鼠窜的样儿,便立眉道,别捡了!蠢东西!
德保跟在王爷后头出了宁寿宫,见他朝着宫西角去了,其实心里头不安,怕他把他偷来贞顺门的事情告诉万岁,但他再没提及此事,就更琢磨不透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回宿舍去,和衣而卧,心里破不能安宁下来,想来想去都是那副水浒传的骨牌害人,叫他一点儿都安睡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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