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保盘了个不大不小的店面,药房开起来,配药的时候有不知道一问,知道的就说去x街x胡同,有个太监抓药,比寿春堂便宜两个袁大头。人一听说是太监,就有些畏缩,没听说过一个残破的、只值半个人的人,给全乎人抓药的,只怕那药熬出来都咽不下去,带着去势的一股子血腥味。
德保的药房门前冷落了许久,他倒也不急,就买书来看,一本比一本厚,又到处求学问医。人家看不出他是太监,有的好言跟他说几嘴,有的就不耐烦地把他打发走,要是知道他是太监了,几乎就要拿着笤帚往头上抡,把人像狗一样地赶,兴许还要补上几脚和咒骂。四喜见德保灰头土脸地回来,也顾不上淘米拣菜,颇有些埋怨似的给他扫扫身上的尘,又捧过脸看是不是哪里伤着了。一摸脑后没了拖地的大长辫子,她心里一惊,说这是怎么回事!谁给你把鞭子剪没了!我找他去!德保忙拉着她憨笑,说这是政府规定,街上有巡警查呢,不剪不行。
四喜一愣,泪珠子滚落,德保慌了,袖子掖起来给她拭,腕上转着湿了一圈,只听四喜幽幽地道:下头的鞭子没了,上头的也没了……
正说着,院外响起叩门声,说是来抓药的,等不及。四喜见不得德保为这个受尽凌辱,就跟外面高喊道,等不及去别处!德保拦住她就往门口跑,四喜听见那人愣了愣,随即有些胆怯地道,别处……看不起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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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妪仔细打量德保,四喜便不乐意了,立眉说你是来看病的还是来看人的?老妪咳嗽几声,拐在地上拄得咚咚响,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先前听了先生的不好传闻……今个儿来看竟也都不是真的,是我错怪先生。
德保听到有人叫自己先生,就觉浑身起热。他以为这是该叫宛童的,现在叫到自己身上来,就颇觉难堪起来,一个阉人,惶恐到底是不配的。于是抓药的手一紧一松,簌簌散下许多陈皮碎末。
四喜道,什么不好的传闻?好好的人叫你们传来传去,还怎么活在世头上了?本来世道就是这个烂样……她一激动就又要哭,老妪倒是不疾不徐的,疾病缠身叫她的腰背躬得比德保还严重,她出乎意料地赞同四喜,说她有一回病得身体发冷,去门外晒太阳,发现太阳竟也是冷的。
四喜见德保屋里的灯还亮着,就披衣去了他屋里,见他还在抄抄写写,说是今天跟哪里的师父又学了点什么,他要赶快记下来免得遗忘。四喜坐在一旁做针线,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说你要是家里不穷,兴许去学堂念个书,早就是个教书先生了。德保说不妨,我跟张大人学得不少了,再多就是贪心了。
四喜知道他还是没明白,也不便多说。待天都被两人等亮了,四喜才突然道,王爷要回来了,明早的船。德保顿了顿,说姐,你要跟了他吗?人家毕竟是王爷,就是没了皇上也过着好光景。德保害怕,四喜却叹气道,这世上哪还有好光景,你我姐弟相依为命就是了,哪还管什么前尘往事。
没多久德保就出事了。那日德保在药店给人排队抓药,一个女人带着个浑身是血的小丫头进来,跪在德保跟前说她女儿中了毒要解。德保就托人叫回在市街买针线的四喜看店,他带女人和孩子去了内室诊治,结果把小衣裳一掀开,竟是两个虎口那么长的刀伤,汩汩地往外渗血。
德保吓坏了,他见过形形色色内里郁结的病人,没见过外伤这么严重的,看着不是普通的刀刺,是官兵的刀刺的。女人长跪不起,说让德保务必救救她女儿,否则她们母女都活不了了。德保一咬牙,飞快跑去拿了针线、纱布和消毒水来,处理好伤口又去抓了三七、蒲黄和花蕊石来熬成汤,叫女孩喝下,余下的包好叫女人带回去按日给她服下。女人提着药包谢过,这才为难地道:
“先生为我姑娘忙前忙后的,我却没钱给先生,日后必来答谢。”
四喜听说,气得大骂,说我们又不是救济站的!也不做福利!怎么还有赊账的说法!德保小声地,没、没让赊,你不在,她们急着走,我就没让记,我不会记账嘛……四喜就更是大发雷霆,摔了门走了。扭亏为盈就他娘的是个狗屁笑话!谁会真的把太监当人看!还不是欺负他没根儿!
第二日,德保正拉开一只只百子柜抓药称药的时候,几个日本宪兵冲进来,带一个翻译,排队抓药的人见不对,要跑,砰砰几枪,女人和小孩都吓得哭了起来,德保在曲尺形的柜台后,腿也软了,背后起一层麻麻的汗。
打死两个男人,脑花淌了一地。
翻译上前,跟德保道:
“公公,劳烦您配合一下,我们大佐要搜查一个赤色分子,听人说看见她带她女儿到你的药店来过。”
德保咽了咽口水,合计着四喜应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还好,还好。
德保点点头,跟翻译说,你先叫病人们都出去吧,跟他们无关……
翻译跟胸前别太阳旗、脸上蓄着小胡子的长官报告,长官的白手套挥了挥,叫人放行,只留宪兵、翻译、德保,并两具尸体在药房内。德保被一个宪兵拎着脖子拽了出来,刺刀指着他的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