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说出他公主名字的一刹那, 颜格的意识炸开了。
他宛如从深海的坟茔里突然惊醒,一切隐约的线索,都在此刻连成了一个完整的圆。
“月圆……顾月圆……”
颜格夺回自己的意识时, 他作为瓷偶,刚刚被丢进库房的一角。
这里还是民国时期的顾府,那个……他外婆的, 曾经的家。
门外是顾老太爷盛怒的言语——
“——我的颜面简直丢尽了!偏偏在宴会上出差错, 这瓷偶必是不祥之物, 顾家不存有瑕疵的瓷器!一件也不许留,打碎了扔出去!!!”
“老爷, 你想想小姐, 她最喜欢这个伶人瓷偶了,大喜的日子, 何必呢……不如等月圆顺顺利利嫁出去再处置吧。”
“她必须马上嫁出去!尽快把婚事办完!”
顾老太爷的声音随着拐杖重重拄地的声音远去, 昏暗的库房里, 剩下十一个伶人在暗处无声地看着破裂的同胞。
卢卡,或者说是颜格,还感受不到它们的灵性……它们还没有真正被爱。
包括其中的爱丽丝。
穿越了无数时间,颜格看向她,此时她还是一件无与伦比的美丽死物, 还没有遇上她命中注定的那位母亲。
卢卡已经有了意识,他是第一个觉醒的。
他不能动,但是能听到、看到……甚至感受到喜悦与痛苦。
从万众瞩目,到一文不值,只是一步抓住爱人的距离。
颜格和卢卡被遗弃在角落里, 很快,仆役们将他抬走扔上废瓷车, 离开了这个他与公主的家。
他被丢进了废弃的窑场,与山一样高的失败品为伍。
风沙雾霾、滂沱暴雨、电闪雷鸣……卢卡感受到了自己的躯壳在一点点风化,感受到乌鸦停留在他脸上,啄走了曾被他的公主深深迷恋的湖绿色眼睛。
荒草在他脸上的裂缝里发芽、长大,让他的面容丑陋如怪物。
虫蟲钻入他的肺腑,老鼠啃咬他的骨头,他却一步都动不了。
他看着天空在蓝白金黑中轮转,看到黑色的钢铁巨鹰如死神般划过慈陵的上空,火雨毫无预兆地倾泻在他想要回去的地方。
战争将慈陵夷为废墟。
昔日的窑厂成了乱葬岗,带着弹孔的尸体一车车如同货物般被带到这里,火焰燃起带着油脂的黑雾,和着褴褛的行人,与哭声流向远方。
“我和你们一样,最终都是墓土中的残骸。”
“可是……我还在不甘什么?我还在执着什么?”
“为什么火焰还没有焚尽我的苦痛?”
太久了,久到触目所及的尸山被黄土埋没,久到蔓草荒殊,久到人们背着锄头来到这里,拨开白骨与陶瓷的缝隙,希望找到一片足供养活老小的沃土时,锄头在一片碎瓷中碰撞出了“叮”的一声。
那是只有最好的陶瓷才能发出的美妙响声。
“……这是个人吧?”
“天耶,这么大的瓷人,还这么完整。”
“当家的,背到古董街的黑市子卖了吧,能换不少粮票呢。”
再后来,卢卡带着颜格的双眼,乘上了黑暗狭窄的火车货箱,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不少新的所有者细心地清理他身上岁月的尘埃,但似乎是因为他不祥的命运,每一任所有者,都未曾挽留得长远。
直至,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先生在大城市的古董市场看到了他。
卢卡无法辨认出他的容颜,但卢卡记得他的戏腔——他曾在公主的婚礼上唱过一台戏,是那个年代慈陵的名角。
“我觉得,你是想回家的。”
老先生的眼睛熠熠生辉,带他回了慈陵。
可卢卡已经认不出慈陵了。
钢铁巨鲸在港口停泊,五颜六色的灯光在城市穿梭,四处都是陌生的水泥高厦,再不见当年的十里瓷街,万国气象。
当然,也没有他的公主。
老先生在一个初秋的夜晚安静地离开了人世,卢卡听到时间带走了他——他再一次见证了死亡。
老人的家人将他带去了地下室,他又回归到一片黑暗里。
对卢卡而言,死是常态,但他又与其他死物不同,他有思想,有痛苦,还有愿望。
“所以时间,你为什么还不将我带走?”
黑暗深处没有任何回答,卢卡觉得这个问题或许要持续到下一个百年时……他听到了熟悉的乐曲声。
“Are you going to Scarbh Fair……”
有人在地下室里翻出了一只老旧的留声机,乐声粗粝,满是岁月的刻痕。
但它新的主人似乎很喜欢,用小提琴为它接续上了后面的旋律,曲声流过尘埃满布的书架,沿着卢卡的帽檐、与脸上的裂痕,流入了他空无一物的胸腔里。
——卢卡、卢卡,今天我从老师那里学来了一首新歌,我唱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