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薛瞑曾在闲暇时翻过这些本子,可此刻他无论如何再记不起旁的。甚至于好似自己再多呆片刻,都要醉死在满屋的晚梅清气间。
他垂头,屏息转身撩了衣襟跨出里屋,又过了外室屏风处,才深吸一口气,那隐隐梅花味却又荡然无存。
真是怪异,就像,二月初还能看见梅花,本来就是件怪异事。大抵山间气寒,连梅花都不知自己身在何时。
停了片刻,今日还有旁事要做,他未如往常守在外屋,。虽知薛凌在里头绝无可能有纰漏,薛瞑仍回转瞧了眼,才迈步出了门。
初八日弯月如勾,刚挂东天。这几日晴好,星辉也亮。壑园里固然人逢喜事,但对于别处,讨逆出师不利,实在是个噩耗。
魏塱与几个臣子议事之后,再难抑制心头恐慌,趁着夜色如水,急急进了昭淑太后宫殿。母子二人数日未见,相逢一瞧,老妇多添白鬓,儿郎脸增风霜。
魏塱固然不太想见自己老娘,昭淑太后也不见得多想和自己儿子打照面。然外头如何了,她一概不知。这些日子,除了吃喝不缺,别的,她与蹲大狱也没什么区别了。
个中心酸不提,最要紧的,是完全收不到黄家的信息。就连当初来自己寝居偷东西的小宫女,也再没见过。
所以她虽不想,但魏塱能来,多少还是有些喜出望外。
连日的不见人,华服金钗都无用,且现儿个夜色已深,便是睡不着,也该是就寝的点。昭淑太后只着寻常旧衣,披了件朴素衫子在身,半倚半躺在软塌上,好似气力缺缺,从魏塱进来,都没抬头看过他。
宫人一应退到了外头,烛火飘摇,魏塱连寒暄的精力都凑不出来,上前即道:“黄家反了。”
黄家反了,昭淑太后轻笑一声,总算抬眼瞅瞅魏塱,又将头颅偏过去,漫不经心道:“哀家是后宫人,皇帝来说甚前朝事。哀家是天家人,皇帝来说甚娘家事?”
黄家反了,比不反好。她若想不透这一出,何况帮着那丫鬟送个手串出宫?昭淑太后至今没想透那丫鬟是在替谁办事,那个谁,又为什么想撺掇黄家造反。
可这不重要,即使那个人想坐收渔利,那也没办法了,黄家只能反。黄家不反,只是先死在魏塱手里,反了,才有一线生机。
现听得魏塱说反了,她倒长出一口气,得亏黄家小辈还有几分血性,反了好啊。
魏塱上前一步,压着怒意道:“母后就不想想,这天下,一日是儿子的天下,母后就是一日太后。难不成黄承誉称了帝,还能称母后一声亲娘不成?”
昭淑太后捂嘴笑了好一会才停,捧腹瞧着魏塱,又笑了两声才问:“哀家,什么时候,就成太后了。”
魏塱咬牙片刻,道:“我来,是希望母后以大局为重,劝劝黄家逆贼就此收兵。母后莫不然以为,朕当真打不赢这场仗。
无非是朕舍了西北不要,朕就做个卖地求和的无耻昏君。”他扬手:“朕即刻调沉元州回京,不惜举国之力镇压黄家。
大不了,朕不做那个中原天子,朕就做个南地君王。黄家人,照旧活不到换代那一刻。
母亲与我骨血相连,你我两家本是一家,为何要做出这种仇者快亲者痛的事?只要黄承誉肯认罪收兵,朕发誓,朕依然可以赦他性命,保其不死。
母后是不是,也为自己打算打算。”
他愈说愈重,话到最后,脖子上青筋并起。昭淑太后还是那般无谓模样,懒懒翻看手上指甲,大抵这十来日,唯有此刻才是平静。
魏塱越急,只能说明情势越糟。于他越糟,那就是于黄家越好。固然话说的天花乱坠,昭淑太后仰头,笑道:“真是承蒙天子圣恩,不若,天子也允哀家,给承誉那孩子修书一封,好好劝他一劝。”
“母后打算,怎么个劝法?”
昭淑太后笑道:“就劝承誉,和陛下一样,宽和心慈,仁爱手软。若有来日,许天子不死,权柄不失。”那句藏着多年的讥讽终于说出口:“你不就是,想当个皇帝么。”
魏塱大怒,拂手将旁边烛台倾翻,喝道:“你敢拿黄承誉跟朕作比?”
昭淑太后一脸无畏瞧着他,答桉昭然若揭,无需她张口,魏塱已然气血冲脑,切齿道:“你当真以为黄家几个酒囊饭袋能反了天,不过就是北地胡人生乱,他占了个便宜尔。母后....”
他尽力压着怒气,道:“母后,如今这位置,是你我共谋来,你又为何,为何要与他人共谋,掀了这天下。
便是朕输了,朕输了,黄承誉又能守着这京都多久。你就不怕,不怕咱们斗的两败俱伤,胡人过来坐收渔利。到时候,母后可是连声姑母也听不着,母后就不多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