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书禾闭上眼睛,面色几度变化。
楚承稷做出此举,原因并不难猜, 当初他破釜沉舟带兵逼宫, 靠的是一腔孤勇,如今那股气散去了,终日惶惶不知未来何方, 一时想不开决定轻生, 也是常事。
“此事不必瞒着岁岁, 但也不用特地跟他说,明日他醒来知晓此事后,有什么想问想说的,让他来找我。”
春叶点头:“那陛下这边……”
周书禾脑中飞快运转,手上就着寄月打来的水,拿着巾子自己胡乱洗净。
“陛下若要降雷霆之怒,宁家必是受不住的,我怕宁潺被逼急了,向陛下禀明我和祁遇的关系以拖我下水。事关稷殿下,我不方便出面,你先去派人守着钟粹宫,不要让她出去,再让朱悬月去拖住皇帝,然后派吴轩出宫,把这个消息告诉祁遇,他知道该怎么做。”
祁遇当然知道该怎么做,不光是祁遇,就连宁潺也也渐渐品出这些日子里的蹊跷来了。
君臣父子夫妻,都是些白纸黑字写在三纲五常里的连结,若说情分,当然也不会完全没有,人心都是肉长的,只是这些情分得要遵循两个最基础的原则。
君父可以给,臣子不能要;君父若是要给,臣子便不能不要。
皇帝给楚承稷继任者之位,却没有赐下国政大权,他自己去要,这是大忌;皇帝给楚承稷苟且性命之恩,他自戕轻生,亦是大忌。
可逝者已矣,说皇帝愤恨也好悲伤也罢,天子之怒,总得有人承担。
眼下,该是宁潺承担了。
夜阑人静,冷清的宫殿被灯笼和龙撵点燃,朱悬月没有成功拦下皇帝,在宫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中,他大步跨入钟粹宫。
宁潺被禁足在寝殿,对外界消息一无所知,皇帝来的时候她甚至还在睡觉,听到寺人通传才慌忙起身,跪在皇帝面前。
“陛下……”
她来不及行完礼,便被一股大力踹倒。
皇帝一脚踢开她,从齿缝见挤出一声恶狠狠的“贱人”。
偌大一个皇宫,亭台楼阁都是起的好听吉祥的名字,从来都没有哪个宫殿叫作“冷宫”,只是当哪个妃嫔被皇帝厌弃了,她那好听又吉祥的住处,也便成了冷宫。
秋夜冷风扫开琉璃窗,宁潺突然明白,这里就是冷宫。
皇帝的嘴唇张合着,正说着什么“稷儿”、“死”、“挑拨”、“都是你害了朕的儿子”之类的话,但是宁潺没有听清。各种杂乱的思绪交织在脑中,她想到自己今日未施脂粉,定然老态毕露,所以皇帝才这般厌弃她;又想到皇帝比她还大几岁,他到底是凭什么厌弃她的啊?
钟粹宫的奇珍异宝还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但殿内地龙不再供应新碳烧的热水,殿中宫妃也不再有新贡的锦缎华服。
宁潺爬起来看着他。是了,皇帝这样厌恶她,是因为他觉得她背叛丈夫、挑唆是非,若不是她,楚承稷便不会谋逆,皇帝也不会惩处楚承稷,他的儿子便也不会死。
可真正让太子恐惧自杀的,正是皇帝本人不是么?
宁潺继续往前想。那个让她觉得皇帝命不久矣,得尽快投靠新帝才能保住地位,最后一步步诱得她打起谋逆主意的,是祁遇啊。
那么受益者是谁呢?
无论楚承稷有没有自杀,只要皇帝没有死而太子迈出了逼宫这一步,赢家就只有皇后和楚王了。
对于宁潺来说,祁遇欺骗她蒙蔽她害她至此,甚至最后的得利者还是她过往最憎恶的人之一——一直以来,她最恨的就是周书禾和白仙仙,因为她们夺走了皇帝的爱——可事到如今,很奇怪,她并不觉得愤怒,甚至有种跃跃欲试般的期待感。
既然祁遇帮了周书禾这样大的忙,那他们幼时的青梅竹马之情当然做不得假了。诶呀,看这惊心动魄的深情厚谊,这刻骨相思、柔肠百结,厮混呐、幽会呐、情呐爱啊,可怜的陛下,还被蒙在鼓里呢。
真可笑。
宁潺痴迷于这样的笑话。
皇帝的愚蠢和可怜,会让她这三十年的错付,显得稍微没有那么的愚蠢和可怜了。
她痴痴地看着他,胸腔抖动着,一点一点大笑了起来。
“贱人,你笑什么?告诉朕,你在笑什么!?”
皇帝双目赤红,抄起架上的一把宝剑,剑锋“噌”地一声从鞘中被抽出,玉制剑格抵在他虎口处,剑柄上镶嵌的宝石有些硌手。
剑曾经是凶器,只是朝代更替、年深日久,凶器慢慢变成了礼器,翡翠宝石点缀其上,又成了深宫宠妃手中的玩物。
然而玩物却也可以重新成为凶器。
皇帝暴怒之下,手中动作又大又急,飞龙衔珠的金玉发冠撞在百宝阁上,他一手扶住散乱的头冠,一手举起宝剑往宁潺刺去。
“娘娘!”
只见剑尖刺破庄宝林的胸口,淡绿衣袍上涔出一点血色,一旁的宫女红药短促地惊呼一声,吓得软倒在地,皇帝挥手让侍从把她架出去,又让所有人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