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甫一转身,李熙缓缓挺直了脊背,低垂的脑袋也抬起,方才还斯文而木讷的面容忽而如同裂开一道缝隙,本身的冷肃与落拓漫溢而出。
他不再掩饰,那双漆黑似墨的眼珠凝视着女人离开的方向,等人没影了,才缓缓收回来。
刘先生很是胆战心惊,也不敢上前打扰这个“远房小辈”,李熙眼睛瞟过去,嗓音与刚刚大不一样,倘若冯玉贞还在,定会当场识破他的伪装。
他道:“多谢刘先生陪某演的这一出戏,好处自然如前几日承诺的一般,尽数送到手上,不过还是烦请您保守这点秘密,倘若一时嘴松,泄密了出去——”
表面上客气至极,崔净空语气淡淡,此时那对乌沉的眼珠已经没有了半分情意,反倒衔着冰凉的冷意,他居高临下道:“那某便只能说一声抱歉了。”
犹如千钧压顶,后背的衣衫霎时间汗湿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刘先生道:“是,大人,小人定缄口如瓶。”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尊大佛,刘先生才猛一下瘫在柜台后的椅子上,他往前伸了伸腿,脚忽而踹到什么物件上,顺势往下一瞥,一只沉甸甸的箱子不知何时被塞到柜台之下。
他心口砰砰直跳,掀开盖子,赫然是一箱金灿灿的元宝!
刘先生又惊又喜,猛地将箱子合上,跟做贼似的朝四周望了望,才赶忙连拽带扯地将这笔意外之财藏到店后。
若无其事走回柜台,兴奋消减下去,方才那人的威胁又叫他不禁生出一点恐惧和担忧来——那对母女,如何就招惹上了这种大人物?
崔净空是前几日领着人贸然找上门的,刘先生年少时曾去往各地游学,之后设法弄来这么多的书籍开书肆,家中本就略有资产。
走南闯北多了,见崔净空气势凌厉,甚至鲜少拿正眼看他,只抬脚坐到椅子上,与其说是同他商量,倒不如说是命令。
刘先生又不是瞎子,这位大人刚刚眼睛珠子都恨不得粘在冯玉贞身上,可她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绣娘,更何况已然婚配,有夫有女。
男女之间无非便是那点情债,只可惜了冯玉贞一个良家女子,可惜他也力微言轻,又得了好处,这下只得旁观了。
冯玉贞当阿娘的,自家闺女不待见李熙这事看的清清楚楚,她虽然替喜安着急,生怕错过,却也明白不合眼缘,不能强求的道理。
待两人回家后,她才耐心问道:“倘若安安不愿意,这桩事便搁置不议;倘若决定好了,阿娘便去为李先生就手准备束脩。”
冯喜安瘪着嘴,闷闷坐着,两条短腿挨在床边,胡乱荡了半天,不知小脑瓜里盘算了些什么,才艰难妥协道:“阿娘,我愿意跟着他读书。”
思及这是女儿头回正式拜师,冯玉贞下了许多心思,特意备了一份丰厚的束脩,十条流油的肉干不提,另有一份大包裹,其中盛放着红枣、莲子之类的六礼。
约定的时日,所提的物件太多,冯玉贞压根腾不出手,喜安便走在她身前,到了书肆,李熙已然恭候多时了。
双方简单行了个拜师礼,李熙神色平静地看着冯喜安跪地,给他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之后做夫子的李熙当堂训教,将一些规矩点透,例如不得走神,回去也要用心之类司空见惯的话,如此便正式成了师生。
冯玉贞本还有些忧虑,喜安人小鬼大,李熙又瞧着是个死板的书呆子,不知能不能处的来,谁知两回教下来,倒是意外适合。
不似刘先生时常被冯喜安问得哑口无言,导致进度僵持,冯玉贞虽也不懂其中的细微区别,可却能从这人沉着而不失机敏的语气里隐约辩识出不同。
喜安自打跟着李熙,显然更加用功专注,他们之间好似有一层透明的屏障,将旁听的冯玉贞排除在外。
李熙很是看重男女大防,看成迂腐,他鲜少开口同冯玉贞有交集,每回讲完课,只仓促点点头,随即调转身回屋,并不多攀谈。
事情看似步入正轨,然而没过几日,趁着教学,刘先生将冯玉贞扯到一边,为难道:“冯夫人,在下还要做生意,他们这样占着柜台,到底有些妨碍。”
这不算搀假,总归喜安不是刘先生的学生,如今还在书肆里教学,难免产生不便。李熙大抵不善言辞,才托刘先生代为交涉。
不等冯玉贞思索片刻,刘先生紧接着抛出了台阶:“我这侄子暂住于门店之后,不过他那屋地方狭窄,又暗昏昏的不透光,冯夫人考虑考虑,不若叫他隔几日去你府上也成。”
冯玉贞蹙起眉,对一个不算相熟的男人进入家门,哪怕是女儿的先生,也本能抱有一些反感与警惕,婉言谢绝:“怎么好叫李先生费力?”
见她不松口,刘先生遂带着她亲自去屋后一趟,冯玉贞这下彻底没话说了——李熙住的那间小屋子,不过一张竹木床,连桌椅都没有安置,窗户纸像是仓促新糊了一层,刮过来一阵风都冷,怎么看都不是能好好读书的地界。
回到店里,不想耽误喜安念书,冯玉贞想了想,没有更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