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点走神。
她不算心细如尘的人,可昨晚也有留意到,二哥身边跟着的影卫与天津的探子是两种不同的精神面貌。唐荼荼在末世十年,最能分辨这种不同了——那是执行边防任务与和平地区兵种的不同。
跟着二哥的影卫,个个像一杆时刻能亮刃的枪,离开边关这么短的日子,还不够他们调整过来,全是紧绷绷的状态。
二哥已经是里头恢复最快的一个,说笑都自然,可他身上是一种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的惫懒劲,像累了很久,脱了力。
打仗后遗症啊……
唐荼荼想,还是去外边散散心好,便打定主意带他们参观自己的山头去。
第285章
马车才出街门,前头赶车的家丁忽然喷嚏连天,活似被一盆洋葱圈糊了脸,鼻涕眼泪流个不停。
“大虎哥你回去歇歇,我替你送小姐去。”
外边吆喝了这么一声。唐荼荼愣神的工夫,车夫已经换了人。
叁鹰一顶草帽藏着半张脸,跳上车辕,他甚至没碰马鞭,仅仅吹了声口哨,拉车的大黑马就知他心意一般折向了南。
唐荼荼惊住:“你怎么给我赶车来了?”
叁鹰乐淘淘说:“殿下换了新居,不在年宅住,又怕姑娘走错路岔了开,耽误和您见面的工夫,特地派我过来接——嚯,姑娘今儿涂口脂了?”
他明礼地只睄了一眼,便转回身看路了,奈何笑得后背抽抽,半天没止住笑。
有这么明显么……
唐荼荼上下两瓣唇、连着刚修完的眉全开始痒了,草穗拂过般麻酥酥的。
一刻钟之后,马车停在一座私宅前。
门面远远没年宅气派,额上也没挂匾,墙脚青苔爬了一尺高,看着像一座弃置不用的废宅,属实是过路的贼都不会多瞄一眼。
大门前并不守人,要迈进院里才知内有锦绣乾坤。
天津这边的两个探子头目都在门内站岗,屋前廊后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守着多少人。
年掌柜穿得精精神神,在影壁旁恭恭敬敬候着,见到唐姑娘人来了,立刻带路往院内走,展笑问了声:“昨儿拿回去的葡萄酒,给老爷尝了没?”
年掌柜这半年帮忙良多,人又性情爽朗,早处成了唐荼荼的半个叔。
唐荼荼笑着答:“我爹没尝呢,他不到休沐日不碰酒,母亲尝了一口,把剩下几瓶藏起来了,说留到八月十五招待客人。”又问:“年婶婶没过来呀?她前儿还跟我说酒庄待得太闷,要我带她上山玩,今天正好咱们一起上山。”
她本是打趣,可年掌柜却被问得一咯噔。
几个影卫聆声转头,年禄台在这一片目光中嗫嚅着张了张嘴:“内眷不懂事,怕她们冲撞了主子躬安,还是罢了……”
门前寂了一寂。
唐荼荼突地记起昨晚年太太也没在席上,贵客上门,那太太甚至没露个脸。仅仅一念,她立刻醒悟到自己说错话了,冒出天大的后悔来。
年掌柜不姓年,和廿一一样,属于“二”字辈的影卫,“碌”与“六”谐音,是为六组。最后一字以《说文解字》为索引,圈了个字作名。
名字来处敲定了前半生,于是他这一身从骨到血,没一处是自己的。
他这些年在天津扎根落脚,娶妻生子,可探子终究是披着壳才敢见光的人,离京多年,主子还是主子,家人却成了血亲。两边最好永不相见,夹缝中的他才能安心。
所以他没请殿下留居家里,在外找了间宅子安置……是为私心。
唐荼荼立刻重新笑起来:“还是年叔知我心意,把殿下放到离我这么近的地儿,我一抬脚就天天能见着他啦。”
回廊下正往这边走的晏少昰,脚步一滞。
他抬手摸了摸心口,那里一片暖意都快涨成海了。
午后的太阳油似的流淌下来,满山苍翠,绿得分分明明。
十几个影卫也能布开二里的防,钻进树梢就不见影了,剩下几个作便衣跟在殿下身后,像他几个小兄弟,岁数不大,各个伶俐得出奇。
叁鹰善口技,一路嘬着嘴学鸟叫,黄鹂、布谷、大隼鸟,他是学什么像什么,张嘴就能来一出百鸟争鸣。左右两个面嫩的影卫一口一个“鹰哥”叫着,满脸崇拜。
唐荼荼留心认了认面孔。
二哥身边的影卫她个个见过,没见过的,大概是刚补上来的新人。
至于旧人……唐荼荼不愿去想,但大抵能猜着,那几个是折在边关了。
晏少昰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没吭声,几根指头搭在她小臂上拍了拍,半晌才说。
“都是打小捡回来的弃儿,生死累不着谁……南苑起了座墓园,我与皇兄手下牺牲了的人都埋在里头,今已有几十座无名坟。每年清明好酒好菜祭一祭,也算是大慰。”
唐荼荼听得入神,一脚踩了个空,晏少昰眼疾手快抓了一把,还怕她崴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