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戏子是我的兄长。
见他因着我的言语而或喜或悲,我叹了口气,抬手把他的乱发掠在耳后,抵着他的额头静静道:
“若你想和我在一起,便只能是我的兄长。”
说罢,我不再去看他的神色,用拐杖轻戳了两下地面,慢慢地走上楼梯,进到书房里坐下来歇息。
我实在是十分疲惫。
窗外鸟雀的清鸣声飘入耳际,晨光已然清晰起来,洒在书房里的每个角落。不知为何,我有种自己仿佛老了许多年的错觉;可低下头看着自己仍旧年轻的双手和身体,又有一种纵横两世的恍然。
楼下悄无声息,并没有什么动静。
我起身到书架旁,随手翻看着那些国内外文人的随笔以及杂谈;又拿起自己曾经反复研读无数个日夜的理论,再次细细琢磨着,渴望能从那字里行间瞧出些新鲜的物什。
然而,我所获得的知识都是旧的。没有一本理论、一条例文告诉我,兄弟应该相爱,兄弟应该做那骇人的丑事。
没有白纸黑字的支持,我说服不了自己。
一双绵软又修长的手臂缠上我的腰,湿润的香气自身后飘转而来,戏子伏在我的背上小声道:“学程,我们何时走?”他的声音既轻且柔,挨着我的身体也带着一丝谨慎,好像在刻意保持着两人的距离,生怕引来我的不悦。
——许久以后我才知道,这辈子活得最肆意的就是我,而戏子始终低贱而卑微。
回头看戏子的时候,他已全然没了方才的失落与凄悲,望着我的眼神可以说是雀跃的,也不知想通了什么,整个人就似初见时那般肆意妖娆。
我打量着他的眼睛,鼻梁,以及下颚。
可悲的血缘使我们看上去有些相似,而这也许就是旁人口中用来调笑的夫妻相。我比戏子少了些灵气,多了些古板,若不仔细去看,并不能从平凡的五官中看出他美艳的影子,任谁都不会认为我们是一对真正的亲兄弟。
“没有要拿的?”我见他衣衫整齐,像是准备随我离京的样子,可身侧却没有任何物件。他撒娇般靠在我的胸膛上,轻声嘟囔着:“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他说罢一怔,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亲昵,一点也不像个兄长,于是惶然离了我的胸口,又抬起眼试探地看我。我笑笑,重新把他揽入怀中,亲了一下他的额头道:“哥,我也只有你。”
不论将来如何,现在只有你一个。
楼下的大门传来咣咣的捶击声,我携着戏子开了门,露出一个神态嚣张的脑袋来。
年轻的男学生嗤笑着看我,随手从挎包里拿出一张白色的字条,二话不说地送到我的眼前,扬起下巴站在阶前。
我将它展开粗略一扫,果然是淑女的回复。
“梁校长,我们尊你敬你,却不想你的身份是这样下作!两边囫囵的感觉如何?也不过落得这样的下场!”他嫌恶地看我,就像在看什么讨人厌的脏东西。
我认得出他是梁婉仪的一个家境尚可的追求者,还比她要年轻两岁,平时便很殷勤,这次居然被她派来当了信使。没想到梁婉仪竟是这样迅速,转眼就把我那两句剖白身份的话讲与了他听。
真是聪明的淑女,即使是这个时候也不忘给自己的虚情假意挂上个高贵可人的牌子。若我日后有了新的出路,便是她给的机遇;若我被两党暗地里神秘地虐杀,那也是她的凛然。
实在是高明极了。
她将我摆到明面上,便也是间接断掉了几条我尚未选择的路。多一个人知道我的事,便是多一分危险;这之后我们的路,恐怕再不好走。
戏子似是也想到了这一点,一只袖子微微抬起,那柄闪着寒光的物什便在我的余光挣扎着现出,若有似无的杀意也渐渐蔓延开来。
我握住他的手,压制住他的动作,平静地对眼前的男学生道:“回去告诉婉仪,堂兄会挂念她的。”
别了,淑女,愿你今后的日子能过得如意。
几年前我投身革命的时候,孙先生和几名颇具威望的学者都曾问过我,《荒野》的创刊理念是什么?
我说,人心即是荒野。荒凉与自由之野,是我这一生都不会放弃追寻的精神慰藉,无关立场,无关阶级。
戏子没有问我要到哪儿去,只是默默地在我身后跟着,险些断掉的手正被我牵在手里。我知道他将来索要遭受的苦,并不会比我少上半分。
走,无论去哪里,离开这京师。
天下之大,四处都是我的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