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下坠。那口井像个长长的隧道,连接着两个世界。
她看见高塔、钟楼,宫庙和市集,小时候的糖人、书院的篱笆。耳边是荣帝催人欲睡的声音:“生命是悲剧还是喜剧?”
许宁回答:“悲剧。”
“为什么?”
“如果死亡是悲剧,那么生命终将通向死亡。”
水应该要有浮力,但这下沉的速度还是快了些,她叫不出来,一阵咕噜咕噜的气泡声过后,她重重砸在了许宁的床上。
心跳很快,像要破开什么一般敲击着胸膛。她觉得自己浑身都湿透了,眼角眉梢全是泪水,身体重得无法控制。灵魂倒是很轻,轻易就能飘起来。那感觉很奇妙,像游在水中,又像躺在云端。
她看见天花板很白,屋里静悄悄的,许宁还在睡,天气似乎很好。
她想出去看一看,小心翼翼穿透玻璃来到室外,眼前呈现出的却是放大版的简商。
是的,简商。只有一张脸,脸色阴沉,配合着天边不知何时出现的阴云和雷电,吓得小姑娘一个扑通掉回了床上。
“哎呀。”子襟低低叫了声,茫然地睁开眼睛。
许宁还没睡醒,只靠在她肩头,含混地问道:“怎么了?”
“我做了个梦。”小姑娘瞪大眼睛,还没回过神来。
“什么?”
“我梦见简商了。”
许宁:“”
他抬起眼皮,子襟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他便又埋头睡去,好笑道:“怕是个噩梦吧。”
是噩梦,可那又不大对。
每次她到梦里时,都会有种经历过的熟悉感,但那些深刻的情境和感受,往往伴随着醒来的晨光蒙上薄雾。现实和虚幻界限清晰,一个理性的成年人不至于判断错误。
唯独这一次,被简商突兀地打断后,梦境像个肥皂泡般破裂,她却惊恐地发现,所谓现实,她其实已经身处其间。
楼下简商在刷碗,拿着个刷子,发泄一般地乱搅一气。子襟本想溜走,站在门口看了一看,却见餐桌上放着两盘松饼,糖粉洒得满满的,看起来很诱人。
“这是给我的吗?”她顺手拿起了叉子。
简商站到她旁边,严肃道:“你清楚随便撞破结界的后果吗?”
子襟叉起一块,沾了点酸奶,放到嘴里咬了两口,这才摇头道:“大概魂飞魄散?”
此话一出,屋里静默一片。简商盯着她看,子襟却低下头,她忽然没有心思开玩笑了。
前世有缘什么的幻想一下确实有趣,可真的发生时,那简直称得上可怕。
她的人生像个轮回,周而复始,不断重复。每一世过后,站在奈何桥边,面对那碗孟婆汤,她几次都想喝下去,却每每屈服于最开始的誓言。
初生的灵魂,空无纯净,她们本可以寻找新的生活,可几世过去了,那些沉重的往事还是一代加一代地压覆在她心头。虽然都是自己,却也仍然觉得对不起,对不起那些新的人生里无望等待的时光。
“我想问你个问题,”子襟轻声开口。
简商抱起手臂,等着她说下去。
“世界上真的有神吗?”子襟问。
简商:“这要看你对神的定义了。”
子襟:“那你是什么?”
简商:“这要看你对我的判断了。”
子襟:“所有这些都是惩罚吗?”
简商:“那要看你喜欢不喜欢了。”
果然没法交流,小姑娘刷的一下站起来,背起书包关门离开了。
简商毫无挂碍地继续埋头煎松饼。
但说实话,他很难把眼前的女孩和遥远记忆里的某魂魄联系起来,虽然这神神经经的架势也差不离了。
百年前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城隍庙戏台之上,他满心焦急,也不知是什么催生了他对许大公子的责任感,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看着许宁被女鬼拖走。大概这么长时间以来,很少有人认真听他说话、被他捉弄,他忽然就舍不得了。
人死后会进入一种很模糊的状态,就像睡梦时,对事情的前因后果没有印象,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那种执念往往很强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何况这女鬼还穿着红衣,分明是只厉鬼。
简商其实很挣扎,他并不想干扰这可怜兮兮的重逢。可是人鬼本殊途,接触的时间长了,命数都会受影响。
去年初见时他还能看见许宁的未来,乏味无趣,但也称得上漫长平静。可到现在,那双眼睛漆黑一片,空洞荒芜,像潭深水,沉到底去,也捞不出半点东西。
子襟起初还是一脸茫然,那是很柔软的神态,可惜保持不了多久。和大多数刚刚生成的魂魄一样,执念占据了她的大脑。
小姑娘一把握住许宁的手腕,凶巴巴道:“你跟我走!”
远处的简商适时解说道:“是了,那就是鬼啊。许宁你可以死心了,快回来。”
子襟瞪他:“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