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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岁的吴天行先生,陪六岁的女儿看了一场儿童舞剧。
这句话是如此无聊,以至于如果他有日记,这一天的记录会干脆地变成“无”——
本来该是这样的。
吴天行是闽粤一带某大帮会的第三代接班人,年少就留了洋,只要不揭开他那层彬彬有礼的皮囊,看着也是鲤鱼乡123的儒商。
一班太太小姐近来组织了一个儿童基金会,他有不少姑妈婆姨牵扯其中,基金会晚宴及展演时不得不给大家一个面子,含笑出席,坐在角度最好的位置看一群套着大头玩偶服的芭蕾舞演员转来转去。
该懂的他都懂,身旁的女儿也看得高兴,白嫩小手不住地挥舞着,应和着台上舞者的动作,身旁女性更是个个笑容满面,年纪大的端方慈爱,年纪小的开始对舞步侃侃而谈。
然而吴天行已经过了那个喜欢中看不中用的花把势的年纪,此刻他只想来杯酒,再揽一位美人,好过在这里虚应故事。
台上的舞他没有分神细看,大约是由童谣改编而来的故事,玛丽和她的小羊。台上只有一个玛丽是人形,穿着斑斓格子裙,白衬衫,身量未足,还有些雀斑,更教他意兴索然。
好在满座都是热心人,自有人哄着吴佳佳给她讲这故事,教她唱“”。吴天行放眼望去,隔了两三个座位,也有一位男士强撑着倦眼坐在艳丽女伴身旁。吴天行连装睡都能莫测高深地睁着眼,这位男士却年纪尚轻,已经开始扶着软椅椅背打呵欠了。
他认出那是梁家的大公子梁鸿,微微颔首示意,对方立刻给他递了一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眼神,吴天行但笑不语,看着年轻人无可奈何的样子,聊做消遣。
吴先生在心底哼了句昆山腔,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梁公子上月刚刚订婚,也不知道婚后能否齐眉举案?
他一边想着,一边拿出了节目表细细看去,灯光昏暗,前几页介绍的也都是有天赋的小孩子,一直翻到最后,才发现特邀演出的名单里有张动人面孔。
那张照片不大,边缘裁得过于决绝,差一点就要模糊了那优雅的轮廓。昏黄光影下,吴天行只觉自己看到了一捧水,都不用人碰,望一眼,他自己就化了。
化了倒也罢,只涓涓流淌在纸上,荡漾在人心里,普通的胶版纸都因这一帧的风情而添了墨香。
照片上的舞者回头一望,吴天行动了兴致,眨了眨眼睛继续看下去,这位年轻人二十六岁,名唤谢晓意,年纪既然有些大了,还挤在这样胡乱拼凑的班子里,想必生涯也潦倒,但真会没人发现过这块珍宝?
然而再看去,却发现他从十岁便能登台演出《堂吉诃德》、《吉赛尔》等名剧,尽管其时舞姿稚嫩,仍斩获不少大奖,甚至一度被捧得星光熠熠。
吴天行讶异,又翻回前页,看了看其他人的履历,都不过平平。基金会请来的名人已经够多了,末尾的舞剧便没几个人真的上心,不过是为了哄吴佳佳这样的金童玉女高兴。
他好奇,侧身向身侧女性询问:“这个谢晓意,是哪位的朋友?”
“朋友?他在这里可没什么朋友。”粉光脂艳的女性刚同旁人大谈特谈了一番尼金斯基的爱与死,并痛斥国内舞蹈乱象,当即便摆出一副行家面孔,隐约含了讽刺道:“也不知道是谁把他请来的,大约是为了节约经费。他可没有一点舞蹈家精神,更不用提艺术了,对孩子们的启蒙很不好!”
吴天行心想看来真是落魄,不是玩票:“怎么说?”
女性眼睛一亮,用刻意压低了能叫他听见的声音私语,活像刮擦奶酪的小耗子:“看到那边的梁公子没有?”
吴天行在心底长长地“哦——”了一声,点点头。
“梁家比谁都好博名头,早年就在办什么孤儿扶助活动了,这个谢晓意就是他家栽培的。本来前途大好,又投了梁公子的眼缘,从小就常来常往,谁知他自己不长进,为了名利去爬梁公子的床,被梁夫人发现——”
吴天行听着身侧戛然而止的声音,又看了看讲述者一脸按捺不住兴味的表情,双手交握,微微笑道:“依你看,有没有可能,是梁公子看上了他?”
“不可能,那么英俊又有绅士风度的男人,怎么会是同性恋。”女子到底年轻,讲得理直气壮,浑忘了刚被她用作话题的尼金斯基本人性向。
“多谢解惑。”吴天行简洁地道了声谢,便转过身去。女子还想再说些什么,见他笑容颇淡,也不敢再主动搭话。
这些世家大族,大缸里暗流翻涌什么都有,面上却又要遮掩周全,真是累人。吴天行揪了揪女儿的小羊角辫,把她抱在怀里让她看舞台看得更清楚些:“佳佳,以后记得做个自由的人。”
吴佳佳见爸爸的视线和自己落到了一处,自是欢喜,笑嘻嘻地用小胖手指着台上蹦跳的小羊,压根没去想大人再感叹什么:“爸爸你看,今天我梳了羊角辫,台上也有只小羊!”
吴天行看着那只白绒绒的小羊羔,弯起了唇角:“佳佳喜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