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讲到了跋扈将军梁翼,还有一幅精美的插画,画的是少年质帝被毒死的场面。
裴显翻完了全书,脸上没什么过多的表情,把书卷放回枕头后面。
“谁把此书献给陛下的。”
小皇帝的表情更加惊慌了几分,扯住了裴显的衣袖,“裴相,不要杀他。他对我很好的。”
作为一个七岁的孩子,小皇帝算是讲义气的了。他始终没有说出那个‘他’是谁。
但随侍御前的内侍们都是成人了。他们懂得审时度势。
裴显在半个时辰之内就抓获了献书之人。
是随侍御前的中书舍人,王家七郎,王鄞。京城四大姓之首的太原王氏出身。
裴显领兵出京征战的四个月里,小皇帝无人陪伴,紫宸殿空旷无聊,当众抱怨了几次,不知由何人牵线搭桥,在小皇帝面前推荐王七郎。
王七郎出身高门,学识渊博,气质高华,被小皇帝一眼挑中,征辟入朝,担任中书舍人,随侍御前。
事情并不复杂,从查明到抓获处置只花了半个时辰。
王七郎从始至终,并未开口为自己辩白一句。
只在入狱前夕道了句,“劳烦诸位带一句话给裴相。鄞之今日,乃是裴相之明日。”
裴显并未去问王七郎,他为何做下此事。
四大姓出身,这条理由已经足够了。
当年京城的八月动乱之夜,平卢节度使谢征参与动乱,被裴显领兵镇压,诛杀于城外。
谢征是谢氏嫡系出身,事后清算谢氏全族,嫡系子弟绞于狱中,旁系族人流放三千里。
王氏和谢氏有姻亲。
王七郎的嫡妹,嫁给谢氏五郎。
京城世家势力盘根错节,皇室世家共治的朝堂局面已有百年。他这个外来之臣,在短期内打破了京城的百年局面,以兵马立稳脚跟,以杀戮竖起权柄。这条路上尸山血海,他早已得罪了太多人。
开弓之箭,绝无回头之路。
他踩着满地尸骨走出来的路,除了继续走下去,再无第二条可能。
裴显知道得很清楚。但有些事,一旦发生了,终究是再难挽回。
处置了王七郎之后,小皇帝闹起了脾气,再不肯亲近他。
他起先不以为意。姜鸾从前和他发起脾气,比小皇帝的程度厉害得多。
他连姜鸾的脾性都能受得,她七岁的小侄子闹起脾气,再正常不过的事。他从两兄弟里挑了阿宝,就是看中了他直来直去的脾气像她。
他白日里政务忙碌,习惯了夜深人静之后,从政事堂出来,顺道去寝殿里看一看。
从前去的是临风殿,现在去的是紫宸殿。
这天,他特意提前从政事堂出来,踩着宫道两边点亮的灯光进了紫宸殿。
小皇帝已经睡下了。寝殿里安静无声,矮几上只留了一盏昏黄的油灯。
他摆摆手,阻止了内侍通报,放轻脚步进去。站在龙床边,隔着一道影影绰绰的帷帐,看了一会儿沉睡中的小皇帝。
皇帝年纪还小,确实需要陪伴。他已经挑选好了替代王七郎的中书舍人,原打算着,如果阿宝今夜没睡,就知会他一声。
小孩儿贪睡,今日他睡得早,明日再来说不迟。
他转身就要离开寝间。
走出几步,忽然听到背后不寻常的响动。
小皇帝刚才隔着帷帐屏住了呼吸。以为他走远了听不见,屏住的那口气才长长地吐出来。
他的心往下沉,脚步却没有停,依旧沉稳地出去。
走出门外时,他听到了被褥窸窸窣窣的声响,刀鞘碰触瓷枕的声音。
小皇帝把被褥里藏着的刀,放回了瓷枕后。
裴显耳边听得分明,脚下依旧往外走。
越走越快。
大步生风,越过身侧一个个恭谨躬身行礼的宫人。
一张张卑微向下的面目,隐藏在柔顺的姿态里,隐藏在灯火映照不到的阴影里,此刻都是什么表情。
脚步越走越快,入朝不卸的腰刀悬挂在他身侧。
走出紫宸门外,脚下蓦然停下,他回身,在沉沉夜色里,锐利地回望了一眼。
巍峨耸立百年的殿室寂静无声,屋脊上蹲守了一排脊兽,张牙舞爪的身形在夜色里若隐若现。
这是他最后一次夜入紫宸殿探视。
自从八年前入京,风霜雨雪,裴显从未有一日缺席朝会。
即使夜里被人当街行刺,第二日裹好了伤,依旧若无其事起身,在政敌难看的脸色里从容踏入宫门。
征讨大军刚刚凯旋回京不久,裴相在朝中威望如日中天,这原本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
清晨例行的大朝会,裴显却无故缺席了。
小皇帝坐在龙椅高处发愣。
文武百官在丹墀下窃窃私语。
听说,裴相昨夜叫开了城门,快马出了京城。不知去往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