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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显快马出了京城。
一夜疾行五十里,身侧只有文镜一人相随,去了城郊的帝陵。
踩着清晨的露珠,越过八对石人石马,在女君的陵寝庭院里,打开了一坛子酒。
烈酒入喉,若能如愿醉倒红尘,又何尝不是一种奢侈。
半坛子烈酒下肚,人微醺。
陵寝殿门紧闭。裴显随意地靠坐在石门前,长腿屈起,腰刀放置膝上,凝望晨光里的汉白玉庭院。
“从前自命不凡,总以为看破世间庸碌。今日大梦初醒,才知我亦庸人。”
一口饮尽杯中酒,他举起面前第二只酒杯,烈酒倾倒阶下。
她撒手人寰,身后留下她不愿说的三大憾事。
他揣测着她的憾事,看顾她的侄儿,一如看顾她当年。
他看小皇帝身子康健,在宫室里蹦蹦跳跳,便觉得,她若重活了一世,也应当是这般朝气蓬勃。看小皇帝发脾气,便想着,平日里不怎么像,发脾气时倒有三分像她。
外出征战归来,城外接受犒军时,也想着,她的小侄儿,行事像她。
裴显摇摇头,自嘲地举杯,“你是你,他是他。世上哪有一样的人。所谓弥补,不过是一厢情愿。”
看顾她血脉相连的小侄儿,守卫她留下的江山,自以为以此身做有用事,多少能够弥补几分她不曾说出口的遗憾。
然而,世间只得她一个,旁人终究是旁人。
纵然外面那层皮极力装得像,骨子里终究不是她。
人都不在了,还能弥补什么。
她带着不曾言说出口的遗憾撒手人寰,事后多少自欺欺人的弥补,终归无用。
一坛酒,从清晨朝露,喝到牧野苍茫。
裴显七八分醉了。
一声清越龙吟,利刃出鞘,他站在暮色庭院里,握刀四顾,心生茫然。
文镜默不作声地跟随身侧,从清晨陪伴到黄昏。
他终于出口催促,“督帅,回去吧。”
“回去哪里。”
“京城待得不快活,我们就回河东去。”
裴显笑了声,摇摇头,“回不去了。”
出来得太久,叱咤半生,搅动了天下风云,再回不去故地。
文镜和他对坐,眼看他喝完整坛酒,抬手拍开第二坛封泥,再次说,“督帅,回去吧。京城来了几拨人寻了。”
裴显捏着酒杯,眺望天边映过院墙的最后一抹晚霞,“再等等。”
暮霭微光里,他从怀里取出七年前的手书。
故地不能归,旧人不复在。
陪伴在身侧的,惟有这卷手书。
尘封手书重新打开,他的目光落在褪色的墨迹上。
病中的字迹,落笔虚弱无力,骨子里的大胆热烈却透过字迹,毫不掩饰地落于纸上。
“他真好看。”
“除夕之夜,愿他能来。”
“病势转好,三召而不至,非人哉!”
“昨日咳血,报去政事堂,人瞬间而至。气!”
“出征日久,想念日甚。”
“兵马阳关道,三月不通书。惟愿他安好。”
夜色深了。
文镜留下了一盏风灯,临走前点亮,就搁在石阶上。
蜡烛在风里明灭不定,几度欲熄灭,他坐在石门边看了半个时辰,那盏灯始终未灭。
他把灯拿过来身侧,以自己的身体挡了风。
空无一人的庭院里,他酩酊半醉,对着黯淡孤灯。
戎马半生,征战四野,执掌权柄,身居高堂。
自以为世事尽在股掌之中,运筹帷幄可定八方。谁知世事百转千折,处处出人意表。
八方未定,风雨将起,故地难回,旧人不在。半生汲汲营营,亦不过是红尘中庸碌奔忙。
夜风里传来他的自语。
“离世日久,想念日甚。”
“阴阳两隔道,人间不通书。惟愿你安好。”
——
陵寝道前,长明灯两盏,映亮八对肃穆石人石马。
清晨晨光亮起前夕,陵寝里徘徊整夜的人整装离去。马蹄声声清脆,回返京城。
陵寝内殿石门紧闭,墨迹淋漓,留下离去之人昨夜大醉后的狂草手书:
少年倥偬马疾风,
挽弓逐日蹑鹏程。
千古明月应笑我,
一念蹉跎误半生。
《前世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