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荒星的土地表层悠悠转醒,颅腔内是刀割斧砍的锐痛,视野里是明亮灼眼的浅青色天幕。
生理性泪水模糊视线时,我仍自残般仰面凝望着刺眼的光昼,想到人在绝境中是可以激发出潜能的。于是我不顾浑身作痛的肌肉和骨节,硬是咬着牙驱动这具身躯。仿佛作为婴孩冲出孕育我的子宫一般,我先是感到一阵无法反抗的、桎梏着一切的阻力,紧接着阻力消失,我的身躯在宽阔的空间中肆意延伸。
这是我一生中首次体验到极致的畅快。我不再受形状与体积的拘束,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舒展着传递喜悦。荒星上贫瘠的土地刮过贫瘠的风,气流穿过我不受限制的躯体,像是具现化的自由之手触摸着我的皮肉。
回过神来,才察觉自己只是驱动着灵魂离开了身躯,方才的欢欣又变得无趣了。
我转过“身”去想搬起自己的身体,手臂却直接穿过了厚重的防护服。我瞧见身上穿着的帝国军装,心口被狠刺一下,却因为刺的是躺在地上的躯体,灵魂状态的我没有异样的感觉。
于是我狠心舍弃了那块肉、骨和毛发纤维拼合的人形,兀自迈步离开。
四周是荒芜的雪白色戈壁,硬结的砂石中嵌杂着盐碱物质,时而平坦,时而耸立起尖锐的岩块。风在我耳旁聒噪地鼓动着,我觉得“身体”越来越轻,不说像风中沙砾一样狂奔,就连一跃而起飘荡在交叠的气流中也绝无问题,然而我的脚步却越来越迟缓沉重,像是空气中涌动着什么不祥的预警。
又走了几步,攀上一座坡度较缓的岩坡,我看到了他。眼前是苍白的没有边界的冰面,一座明澈的巨大块状冰山竖立着浮起,他双手交叠着抚肩,神情如同安眠——像古老的海洋生物般被封印在浮冰中,成为鲜活而冰冷的化石。
他像岩石被风雨凿刻成的雕像,又像是一座属于昨日的纪念碑,即将沉回熟悉的海底。我看见砂石飞舞,环绕着冰层下的身形,似是欢庆,似是吻别。
包裹着他的浮冰当真开始沉没,一点点地消失在海平面之下。
剧烈的悲恸灌注进我此刻的身躯,从脚底漫上头顶,灵魂被割裂的痛楚紧攥又挤压。我在训练中进行枪击考核时都不敢仰仗自己的眼神,此刻却能确信眼中所见的清晰容貌。我的视线扫过那人披在肩头的浅金色发缕,扫过他的眉骨和眼眶——记忆中的面庞与之重合,我大张着嘴,喉咙被塞住般咕哝着,却只喊出一段安静的空白。
“——]学长?”
与那个名字有关的音节被封锁在记忆中,我迷茫地回味着“学长”一词,恍然间连它的意思都想不起来。悲伤在灵魂上的体现令我生不如死,纯粹的灵魂无顾忌地方大了所有的情感,我甚至怀念起可以躲在躯壳下遮掩伤痛的时光。灵魂无法流泪,从我眼眶中涌流而出的只是在悲伤中化作液态的灵魂。
我依稀记得有人对我说过:“名姓是庄重的契约。违约者会被施以遗忘的惩罚。”
于是我不敢再哭泣。
我再次看下苍白刺目的冰面时,冰封的人影已经消失。冰面完整得像是自荒星孕育之初便紧密贴合在一起。我不知道是那浮冰已经完全沉下,还是刚才所见都是神志不清时的幻觉。忽然间感到身后一阵吸力,便沿着一路走过来的路线被牵拽回去;灵魂回到躯壳内时我只感到大脑眩晕而刺痛,像是脑组织被捣烂后拼合回之前的形状。
我眼前一黑,再次昏阙。意识消失前神志已清醒些许,感到身上也有几处裂开的创口,便衷心祷告自己能够快些醒来。
荒星一定会保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