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来,冒险者一共给祭司道了十七次歉。
约书亚被冒险者的执着弄得哭笑不得,最后实在觉得烦,只好说:“我原谅你了。”
“真的吗?”辛斯赫尔问他。
“真的,”约书亚说,“你饶了我吧。”
约书亚说话办事都慢吞吞的,做学生时,人们笑他木讷,等他顺利拿到学位证成为了祭司,对他的评价就变成了“沉稳而温柔”。他天生身体虚弱,缺乏发脾气的精力,早二十年也许还会跟同学争执急到过度呼吸,现在已经不再为任何事情感到惊讶了。
接连几天的噩梦让约书亚疲惫不堪,吃完晚饭后就直犯困,睡前,他陪冒险者坐了一会儿,检查了一下辛斯赫尔的胳膊:“你很快就能好起来了。晚上早点休息,明天如果天气不坏,我们就去皇都。”
辛斯赫尔说:“太感谢了,如果没有你,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说这话时,声音比闲聊时更生涩些,每个词都像刚从别人嘴里借来的。约书亚笑了笑,心想这个年轻人大概自尊心高,比较好面子,不常拉下脸来感谢别人。
“哈罗妮会把迷途的羊羔领回命运的道路上,你尽可以相信。”约书亚说。
“不属于她羊圈里的羊,她也关照吗?”
“你看,神把你引向这间教堂,让我救济你。这够不够解答你的疑惑?”
“我很感激,只是困惑,”辛斯赫尔说,“你如此虔诚,还是她的祭司,为什么她不能保住你的眼睛?”
“这个嘛……”约书亚垂下眼睑,没有立刻答话。
在他身后,哈罗妮的圣像以头盔蒙眼,不知是否正在注视着脚下的信徒。他抚摸着自己脸上的伤痕,思索片刻,说:“我想这是战争神裁量后,认为我应当付出的代价。”
“我还是不理解。你在哈罗妮的注视下赢得决斗裁判,这难道不意味着她赦免了你的罪?她原谅了你,却放任你受伤变成瞎子。中间有很多机会可以来治好你,这对于一个神来说肯定轻而易举。”
嚓。火柴燃烧,约书亚点了支烟。在过去十年间,他也常常思考这个问题。他没忘记自己做了弊,但决斗裁判是在哈罗妮的注视下进行的,她一定看见了一切,只是没有干预。
这根本就说不通。如果他得到了原谅,为什么还会失明?如果他被抛弃了,为什么神还允许他做她的使者?
教友们相信祭司能够在祈祷时与哈罗妮对话,实际上,只有约书亚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感应和指示。传说有些信徒能在睡眠与清醒的边界之中获得人生与世界的答案,可就连受伤濒死的那一刻,约书亚也没有见到所谓神的灵光。
在决斗裁判之后,有一个可怕的猜想萦绕在他心间——也许哈罗妮从没有注意过他,既不知道他犯下了什么罪,也不知道他正在忍受什么痛苦。
约书亚在心里这样怀疑,但当他开口时,他只会说:“你可能误解了,我的孩子,信仰不是讨价还价。人在自己的问题不能解决的情况下仍然敬爱神,这才是虔诚之至。”
冒险者笑起来:“神父的话太过官方,我想知道拉蒙·约书亚是怎么想的。”
约书亚挑了挑眉:“你觉得我在说谎?”
自从继任教区的司铎,人们几乎不会再想到他祭司之外的身份,他自己也不会。教友们怀着对神和神之使者的尊敬,绝不可能像这个异乡的年轻人一样莽撞无礼,试图刺探祭司外壳里那颗凡人的心。
这种感觉说不上坏。在静谧的夜色之中,熟悉的小教堂里只有他和这个陌生的冒险者两人,约书亚蓦然产生了一种说出实话的愿望。
他把手插进口袋里,捏住纸烟盒,把盖子搓开,合上,在裤兜里发出沙沙的响声。他的声音很松弛,微微沙哑,带着乡下人的口音:“我……我想我的境界还不够,难免有感到失望的时候。”
话音未落,他好像突然惊醒了一般,眉头紧锁,不肯再多说一句。他点了一支烟,淡灰色的烟雾从他的嘴边缓缓逸出,散发出廉价而辛辣的味道。
“你后悔对我说这话了。”辛斯赫尔说。
“你既然知道,干嘛还要说出来呢。快忘了吧。”
“你和其他人不一样,”辛斯赫尔转过头来注视着他,“恶魔在你的灵魂上也会打滑。”
约书亚被他的比喻逗笑了,深深吸了一口烟,将烟掐灭,轻轻拍了拍冒险者的肩头:“无论神将要做什么,生活都得继续下去。我一向告诫自己别要得太多,以免失落,只要我身边的人都能得到幸福就足够了。”
“你也会为我祈祷吗?”辛斯赫尔问。
“当然了。”
“如果我不值得你祈祷呢?”
“从现在开始改邪归正还来得及。”
辛斯赫尔咧开嘴笑了:“晚安,神父。”
“晚安。”约书亚说。
回到地下室,祭司用热毛巾擦干净身体,换上睡衣,预备睡觉。
为了晚上不再做噩梦,他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