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知道实际是怎样一回事,仿佛为了争口气似地,此类婚仪往往做足规矩,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俱备,若在宫外迎娶,更是排场铺张。为防老来无人奉养,收养贫民子女亦不稀罕。
可是,惟独他与她是不能的。在人前,他们是内宫总管与边疆武将,养父与养子,阉人与少年,每一重关系皆是耸人听闻、违背伦常。若是此时揭露了她的女子身份,当年以男子身份参加武举选试钦点探花,便成了无可推脱的欺君大罪。这庚帖,注定是不能公然奉祀于天地宗亲前的。
她双膝软弱,耳中轰然作响。不食不眠抱病奔波六百里的疲倦掏空了她。狂喜与哀痛交缠着汹涌而来,终于如凶暴的浪潮吞没了海市的意识,心中一空,向侧倒了下去,才被方诸拦腰揽住,又模糊听见有人叩门。她强支着要推开他直起身来,腰上的那只手却收紧了劲力不容挣扎,温厚的声音说道:“硝子么?进来。”海市旋即觉得耳后一麻,便彻底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推门进来的正是到送信到赤山城的中年军汉,想来也是全力随后赶来,只比海市迟到了近一个时辰。见方诸臂弯里有个不省人事的纤瘦少年,那名叫硝子的军汉面上毫无异色,稍一拱手,也不提什么尊称,便开口说道:“线奴传来消息,昶王那边已定下计策,借他后日的生辰,请皇上准许将小公子调入王府担当侍卫长一职,直至明年初夏黄泉关路途通畅,小公子回黄泉关驻防为止。另外,线奴窃听时,听得昶王管小公子叫‘方家那丫头’。”
方诸已将海市安顿于床榻之上,探了探她光洁的额际,热度小有减退。那双晶透明丽的眼眸一合,她熟睡的脸孔竟显出了意外的娇弱。
“好一个性急的小王爷,开春之前,就打算把我手下的人赶尽杀绝么?”他说着,并不回头,端详着她的面容,伸指拭去她眉心的薄汗。
“总管……”硝子说话向来慢条斯理,此时也不禁稍稍提高了声音。
方诸转回身来,平静道:“原是我的错,不该心存侥幸。你回去吧。明日望山围猎,你仔细盯着昶王他们,莫要让他们提前发难。海市进了昶王府,可就再难出来了。”
“可是,这么大的风雪,皇上明天怕不会行猎罢?”硝子道。
烛火下,方诸的脸色稍显苍白。“明天若是皇上不往猎场行猎,这孩子的性命,怕就要毁了。”
硝子那夜后来出了一趟城,天亮前才赶回宫中。他怀揣着刚刚得来的一只小小鹰雏,坐在重仁门的歇山顶上,纷飞大雪中,看得见霁风馆侧院的如豆灯火一直点到天明。寅时,彻夜通明的金城宫内,宫人走动起来。
这一夜她睡得太深沉了,连梦也不曾有一个。在熟悉的气息包围中,终于像回到巢穴的幼兽一样安下心来,放任意识涣散在温暖的黑暗中。
不要醒就好了。
她蹙起眉头,躲避着轻轻拍打在脸颊上的微凉大手。恍惚还是七八岁年纪,清晨不愿起床习字,义父来拍她的脸,她将脑袋深埋入被子中躲避。濯缨使坏,总要哗啦一声掀了被子,让她打三五个喷嚏。睡眼惺忪中海市微笑起来,本能地揪紧了被子,提防濯缨来扯,过了片刻,始终不见动静,甜浓睡意于是渐渐消散。时光电转,记忆犹如一枚冰冷玉饰紧贴在心口上,未睁眼,已觉得了一点心酸。她已不再是梳双丫角的孩童,而那相伴十年的兄长濯缨,乌金色眼睛的少年,怕也是永远不会回来与她嬉闹了。
她睁开眼睛,用力合上,再睁开。
濯缨走了,这里只剩下他和她。不错,这是他的屋子。衾褥帐帷素净雅洁,浸染了淡薄墨香。他的枕,他的髓玉腰佩,他压在床头的惊鲵古剑,他停栖于她面颊上的温凉手掌。屋内清光明亮,窗纸上有飞絮般的雪影悠然飘落。
海市眨动浓密的眼睫。“下雪了。”
“嗯。”他答应着,欲要抽回的手却被她握住,依然贴在面颊上。她的手极轻,胆怯而窘迫,像是惟恐他稍有不悦,随时预备着撒手逃开似的。
“我想脱去军籍,留在帝都。”
“不喜欢边关么?”他扬眉。
“喜欢啊。”她望了望他,又立即低下眼去。“可是,边关离你太远。皇帝也好蕃王也罢,这些东西我都不怕,只要你身边始终有我,只有我,那便很好了。”
他一时语塞,胸中如有冰与炭杂错填堵。她那一瞬的波光,潋滟而温软,竟然令他心生畏惧。她在一日一日长大,那种雌雄莫辨的美已愈发秾丽起来。纵然肌肤晒成了蜜金颜色,只要放下长发,便绽露出不自知的韶华与风情,不容错认。在战场上她决断如铁,冷定更胜男儿,在他身边却依然当自己是个孩子,一味信赖着他,一味耽溺于眼前的幸福。而他唯一能为她做的,只是伸出手去,亲手毁弃这短暂如泡影的幸福。
她忽然抬起脸,明丽的眼里神光璀璨,“我从小武艺最好,一定不会拖累你。”
他搁在海市面颊上的那只手依然轻柔,身侧的另一只手却不为人知地缓缓握紧。“今日皇上冬狩,你随我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