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道:“是沈大人么......”
“唔,何必叫得如此生疏?卿卿唤我穆时便是。”
素娥闭了闭眼,涩然道:“玉奴不敢。”
细究起来,她与沈穆时也就见过两次。
第一次约莫是四年前,父亲在府中宴客,她知道客人都在前院,于是大着胆子做丫头装扮,从侧窗爬进了藏书阁。
范阳张氏虽算不得著姓,也是诗礼传家,历经十几代人的淘洗,藏书阁闻名天下。说来讽刺,她虽是张氏女儿,却因出身低微,鲜少有机会能进入阁中。
那日她听闻父亲新得了一本,心痒难搔,便借机溜了进去。张氏到了他们这一辈喜读书的人不多,本是万无一失,不曾想她堪堪撬窗爬入,便落入一双强壮的臂弯。旋即一男子调笑道:“青天白日,何处来的贼子?”
她一时吓得不轻,嗫嚅着回道:“我不是贼子,是奉主人命来取书的。”
他却不好糊弄,笑问道:“主人命你爬窗么?”
素娥好容易挣扎着站定了,仰首看他,见是一俊朗男子,轩眉朗目,神色甚是不羁。她知道父亲素来喜爱延揽文士,家中也时有名士或朝臣前来借书,只不知此人是何身份,竟可在父亲宴饮时自由出入自家藏书阁。
她心内纳罕,口中敷衍道:“因守阁子的老人酒醉,久唤不应,怕主人久等,才爬窗而入。”
守阁的老人叫张郝,是祖父旧仆,因缘际会救过祖父性命,因此在府中地位特殊。祖父过世后他拒绝奉养,自请了个看守阁子的闲差,十日中倒有八九日是醉着的。
她料想这般扯谎不会被窥破,不想这男子极其难缠,只居高临下看着她,缓缓道:“那守阁老仆倒真是醉着,只张大人的小厮还侯在门外,是与不是,一问便知。”
素娥这才慌了,她那时堪堪十岁出头,头顶不过他臂弯,急急扯住他衣袖:“莫要喊人,实话与你说吧,我是府中大小姐的丫鬟,因张氏家规,女子不得入书阁,小姐才命我偷偷来取书的。若是被老爷夫人知晓,不但小姐要挨训,我也性命难保。”
说罢仰着头,双目含泪,殷殷望着此人。
男子沉吟片刻,神色间似有松动,就在素娥暗暗吁气以为糊弄过去时,他却一抬手,拉住她颈间红绳,扯出了她挂在衣内的玉牌。
那枚玉牌用的是真正的和田籽料,雕着流云百福图,甚是精美。这还是她姨娘得宠时父亲所赠,因她小时身子骨弱,姨娘给她挂着求平安的。姨娘过世后这便成了她唯一的念想,时时挂在身上。至于后来这玉佩被元娘惦记着夺了去,却是后话,不是此间的事了。
男子摩挲着还带着她体温的玉牌,似笑非笑:“尚书府清贵,名不虚传。连丫鬟所佩也是价值连城。”
素娥被他识破,扁着嘴泫然欲泣道:“我不是什么小丫鬟,我就是张元娘,你要是说与爹爹听,我一定会被活活打死的。”
那男子明知她夸大其词,但见她稚拙可爱,又是这么一副红着眼眶的娇态,也不由有些心软,温言问道:“我不告诉你爹爹,你冒险进来,是想找什么书?”
她呐呐道:“我来找沈翰林作的。”
那男子似乎有些讶然,挑了挑眉毛:“小小年纪,竟是喜欢此等山海志趣?说来也巧,我这儿也留着一本,便赠与你,也免得你冒险偷拿你父亲的。”
说着随手从怀中抽出卷揉皱的旧书递与她,打了个哈欠道:“你且去吧,前院甚是聒噪,我暂在此处歇歇。”
说着不再管她,撩袍席地而坐,倚着书柜假寐起来。
素娥踟蹰片刻,费力地拖过取书的梯子倚在窗下,爬出去时忍不住回头,见他侧身笼在书柜的暗影下,真似睡着了一般。
再次见面,已是两三年后。
张贺风流成性,尚书府庶子女众多,素娥失了姨娘庇护,在府中挣扎求生。她知道姨娘一度得宠,很遭夫人嫉恨,自己的命运只能维系在父亲身上。张贺性喜书画,姨娘从小便让她在这上头狠下功夫,她又天资聪颖,到十三四岁时已经很有章法,尤其善临摹、作仿画。
张贺见了很是得意,时常在人前提及。
一次酒醉,竟着人将她喊至书房,指着不知出了何事匆匆而至的她向人炫耀道:“这便是我那次女,名唤素娥的。前日那幅便是出自她手,倒骗了孙坪那老小子当了真,花千两白银上门求取。你看这两幅图挂在一起,可不是不分轩轾,真假难辨么!”
那人却是个行家里手,细细审视书房东墙上悬着的两幅画,不多会儿便看出了真伪。孙坪一向只会附庸风雅,又不曾将两幅图并排放在一起,这才着了道。
此图描绘的是秦地雪景。大雪初止,林寒涧肃,只山前群树姿态矫健,为肃杀的冬景平添几许生气。仿作得了这萧杀之意,却少了几分磅礴之气,然而考虑到她年龄阅历,已是难得了。
他并不想拂了张贺兴致,便挑拣着随意说了几句:“笔力森然,意境深远,甚难相仿。令嫒小小年纪,当真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