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翰星夜狼狈逃回,西渡黄河时,身后只有残兵百骑。因士气衰落,又伸手不见五指,唐军辎重人马纷纷翻落入潼关外的战壕,眨眼工夫把战壕填成平的,后来的兵卒踏着同僚的尸体躲回潼关。十八万大军,最终只剩八千人,潼关外的桃林也被血染得一片斑驳。
或许是国破山河在令人不禁感伤,羲岚白日在军营中鼓励残兵败将,遣人为他们疗伤送药,到晚上一个人躺在枕上,却辗转难眠了一个时辰,才沉沉睡去。她做了无数个凌乱的梦,每一个都与前世有关,她在梦里到处寻找逸疏,大半夜却连他的背影都无缘一见。最后一个梦里,她总算见着了逸疏:他们回到了摇光山,一起坐在三千仞的山崖顶,眺望一轮金日,万里云海。她靠在逸疏肩上,逸疏握着她的手。她轻轻说,若是能一世如此,那该多好。现在有点后悔当初走掉了么。
逸疏说,岚岚,我离开摇光山是为了保护天下,也是为了保护你,所以不曾后悔过。若是一开始便有这样的结局,我也不会考虑离开摇光山。我们生同衾,死不同穴,虽然结局不算美满,但你我到底是一世夫妻。若不是我元神已经耗尽,再无转世机会,我一定会在千百个轮回中寻到你,与你再生生世世恩爱到白头。
她紧紧拽着他的胳膊说,你别吓我,我先说我是吓唬你的。当年在红莲之火中,我没有把自己彻底烧掉,我转世了,你可千万要来找我。
逸疏笑了笑说,我们岚岚总是如此聪明,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可惜我没你聪明,有些死心眼,所以说啊,我永远斗不过你。
她急得哭了出来,说她错了,请他留下来。他擦去她的眼泪说,负心人原本是我,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你道歉,只会令我更加自责。可惜世事如此,我们谁都无法改变历史。我的时间不多了。来,让我再抱你一会儿……
数千年来,前世今生,她忘不了曾经无数个日月中的斜倚熏笼,孤灯长夜。等了这么久,只是期待每天能多看他一眼。多少次强颜欢笑,也只是期待看他的日子能长一点。她等得实在太久太久了,久到已经忘记她最初是想等到什么。
她靠在他的怀里,连哭泣都不敢有所动静,生怕身体轻颤也会令他烟消云散。在梦里,她也知道这只是一场梦。她希望夜再久一些。只愿长眠梦中,永不复醒。可是,不管她如何小心翼翼,他终究还是化为一缕轻烟,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在梦里好像过了三千年,但一个翻身羲岚睁开双眼,发现外面天都没亮,枕头倒是湿了大半。她点了烛台,磨墨准备写信给逸疏,可是墨中混了残泪,稀得无法题字。她本想再磨一些,转念一想,鸿雁游鱼,山长水阔,即便写好了信,又能寄到何处?
梦中她似乎回到了少女时代,因而有些娇气爱哭。这会儿她清醒了,觉得情绪很平静,想哭也哭再不出来。她放下笔,望着营外山南山北花开,千里万里月明,忽然发现,原来大唐江山未变,还是开元盛世的样子;镜中朱颜也未改,还是八年前的样子。可是,不管是江山还是人,都一夜间老了。
五日后,潼关失守。据闻哥舒翰退回关西,依然在驿站张贴告示招揽失散兵士,想重夺潼关,却被另一唐军逼迫卷甲投降安禄山。哥舒翰宁死不从,被对方用马绑腿拖向洛阳,后生死未卜。
长安一片混乱,百姓听见安史大名都会吓得抱头鼠窜。往日“千官雁一行”的大明宫外冷冷清清,李隆基在高公公等人的护送下去上朝。这一路上,他想起儿时祖母对自己聊起太宗皇帝统治下的大唐,想起神龙政变中皇叔逼祖母退位时祖母脸上的沧桑,想起自己与姑母联手诛杀韦后……那一年他二十七岁,父亲禅位,他在太极宫登基称帝,心中一腔热血难以平复。这一路走过来,他踏过了多少故人的积尸鲜血,见证了多少血亲的生死离别。上有九凤回日之青天,下有卧龙盘旋之疆土,千千万万蒸黎苍生都在亲眼见证,他成了大唐皇帝。从此以后,他要励精图治,在悠悠青史中翻开最壮丽的一页。
直至潼关失守前,他都觉得开元年间的盛世依旧历历在目;初遇玉环时那惊鸿一瞥,也不过昨日之事。直至坐上龙椅,看见上朝的官员只有三人,他们还是规矩地下拜喊着“吾皇万岁”,声音微弱难闻。如今即便是以身殉国,在地下遇见陈后主,怕都无颜提及。
人生不过一场大梦。李隆基如梦初醒。
乙未日天未亮,在陈玄礼整编的六军将士护送下,天子带着杨贵妃姐妹、皇子公主、杨国忠、高力士等近侍逃出了延秋门,向杨玉环老家川蜀之地西行而去。法驾方才西出都门百余里,至马嵬坡,六军将士突然止住不前。大家都心知肚明,安史叛乱并非安禄山一人之过,与杨国忠从中作乱脱不开干系;潼关失守也并非哥舒之过,而是杨国忠谗言之过。本来众人对他就心存怨恨,这一路上他们饥疲不堪,杨国忠还保持一贯作风,趾高气扬、指手画脚,引爆了众将士心中的□□。他们把杨国忠围起来,说没有食物,让丞相自己看着办。杨国忠吓得心胆俱裂,屁滚尿流地逃了。不知谁碰巧在军中大喊了一句:“丞相欲与胡虏同反!”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