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第一章</h1>
已经是秋末了。
向晚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看着窗外发起呆来。窗外的元宝枫和红花槭上只有零星几片叶子颤颤巍巍地立着,墙角的几株玉翎管倒还是兴兴地开着。一年又快过去了,她突发起感慨来。
“下班了,还愣着干什么?”她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声音的主人叫杨天白,她的师傅,一个大嗓门的小老头。六十多岁的人了,倒比她还有精神,脸永远红红的挂着笑意,声若洪钟。
向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说:“刚才发了会儿呆。”她摘下口罩,倒掉浆糊,收起工作台上的书和修复工具。收拾好以后,她一抬眼,发现杨天白倚在走廊的栏杆上,手里的香烟明明暗暗,烟雾缭绕。
像是感受到了她的靠近,杨天白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说:“三儿啊,你说我还能干几年?
向晚怔愣了一瞬,一时语塞。上个星期,宋岩然也辞职了,古籍修复室就只剩他们两个人了。她明白老人心中是多么难受,一个个亲手带出来的徒弟都快走光了。她想说些安慰的话,可这些话连她自己都骗不了
杨天白拍了拍向晚的肩膀,向晚抓住了他眼中滑过一丝浓缩的苦涩,他笑,说:“走了,下班。”
两人再没说话。
浑浑噩噩地,向晚回到了家里,躺在床上,睁眼闭眼都是师傅因无奈而皱巴巴的脸。她以为那些已经褪色的记忆此时却慢慢鲜活起来。
拜师的时候她才刚刚大学毕业,在毕业之前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做古籍修复这个辛苦又没钱赚的工作。和她同期的还有两个比她大的年轻人。一个叫宋岩然,只上过初中,凭着一张巧嘴和许多年混迹旧书市场学到的门门道道,或许还有一丝运气,被杨天白看中了。而另一个是比她大一届的学姐,叫做杨佩,考研没有成功在家人的压力下不得已出来找了工作。
干这一行的人虽然已经渐渐变少,但是老一辈的杨天白依然保留着拜师这一传统。于是他们便按照年龄排序,宋岩然是老大,杨佩是老二,向晚是老三。
向晚想到刚拜师时师傅亮亮的眼睛,想到宋岩然打趣叫着自己小三儿,想到杨佩为她揽去的过错……那些温暖、鲜活的快乐、咬牙的坚持,成为了她那段灰色记忆中唯一的亮色。
她感觉喉咙发梗,脑袋昏昏沉沉,直到天空慢慢泛白才朦胧睡去。
第二天向晚顶着两个黑眼圈走进修复室。修复室里突然多了好些人走来走去,手里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个小箱子。昨天还低落不已的杨天白此时却意气风发的指挥着这一切:“来来来,这个往这边挪。”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向晚走了进来,“哎!干什么呢!可给我小心点!”
过了好一会儿,杨天白才注意到站在她身边很久的向晚。他宽宽的额头泛红,全身是汗,而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你知道吗,有人给我们图书馆捐赠了一整套原版《药性赋》!”
《药性赋》是北宋名医姚子骞花费三十多年写成的,对现在中医学界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可惜树大招风,同行的眼红迫害使得流传下来的《药性赋》少之又少。而现在不仅是全套,还是原版,这套书的价值可想而知。难怪师傅这么小心翼翼,向晚暗暗咋舌,也不知是谁这么无私奉献,竟然把这么珍贵的古籍白白捐了出来。
像是读懂了她的心思,杨天白神秘地问:“你知不知道是谁捐的?”
向晚眼睛紧紧黏在了书上,问:“是谁?”
“方燃!那个著名的青年画家!”
向晚像是没有听清,又问:“谁?”
“方燃!你连他都不知道?”杨天白声音提高了一个度:“那个得了金彩奖的画家!你说他一个画家怎么会有这套书。听说他出身于书香世家……”
向晚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微笑。怎么会不知道呢?她曾经翻来覆去将这个名字不知道念了多少遍。多少个大汗淋漓醒来的夜晚,这个名字总是拉扯着她的眼皮直至天明。
“是他啊。”她看向窗外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