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泪流满面——一成啊一成!硬生生被那群不要脸的山匪讨走了一成的收成!屏州的府库历来只有被各路蛮族和绿林豪强打劫的份,连番洗掠之下,如今空得连耗子都不愿在里头做窝。难得开张一回,却还叫人横插一杠。蚊子肉也是肉,不知道屏州府衙现在有多穷吗?就连洛督军一天也只能吃上一碗粳米饭呐……
山匪就是山匪,言而无信、坐地起价、恬不知耻!下回老子跟着洛督军真把你啸然寨给端了!
长街旁的百姓不明所以,指着一众神情不善的兵爷连连感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呐,瞧瞧,跟着洛督军久了,也跟着不会笑了。”
钟越默默跟随在洛云放侧旁。一贯寡言少语的督军一路而来始终面无表情,叫人猜不出喜怒。经年习武加上刻意练习,即便在颠簸的马背上,他也始终腰背紧绷,保持身姿正直。旁人看他似乎还是平日那副下巴微抬、眼睑轻垂的漫傲神情,唯有近在咫尺的钟越发现,洛云放的双唇自背身踏出啸然寨议事厅的门槛起,就一直紧紧抿着。
洛督军不高兴,很不高兴。
“一成半就一成半吧。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收敛起那些轻浮的举止和嬉皮笑脸,端坐在正中正位之上的燕啸别有一番霸气流露。他原就长得高大,面容方正,身形伟岸,目光炯炯射来,令人不容小觑。
这位燕大当家最后一锤定音的话语更是别有深意,令钟越不得不郑重放进心里,翻来覆去反复品味:“云妹妹,咱们日后见。”
最终,啸然寨原本已经谈妥的那一成半分成变成了一成,因为洛大人突如其来的强势反对。
哪天燕啸若是死了,一定是嘴贱贱死的。
归根结底,究其缘由,到底是因为“日后见”呢?还是“云妹妹”呢?
钟越认真思索……
不论如何,啸然寨那伙人,能不见还是不见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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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事如果尽如人意,那么人世就没有天意一说。忠诚憨厚的钟越向来如此坚信,洛云放亦是如此。有些人偏偏不是说不见就能不见的。
大军回城,庆功、封赏、休整、安歇……加之洛督军初来乍到,一应食用住宿皆要从头打理,一切尘埃落定,已过一旬有余。盛夏酷暑,皮糙肉厚的关外蛮族被毒辣辣的阳光晒得一个都不肯露面,落雁城难得过上两天太平日子。
洛云放揪着洛云澜的衣领把他丢去了城中唯一一座学堂,后头还加配两个腰膀浑圆的彪形大汉,每日奔前跑后如影随形,城中百姓见了连连感慨:“到底是大户人家出身,看看,连书童都这么别致。”
督军府对外的杂务由钟越处理,府内事项洛云放一应交给了贺鸣。他这次来屏州带的人很少,除了洛云澜和几个小厮下仆,得力能用的只有钟越和贺鸣。钟越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既是护卫也是副手。贺鸣是洛云放母亲娘家一支落魄旁枝的子弟,为人机灵,处事一贯圆滑,论亲疏算来是他的远房表弟。洛家人总爱护着自家人,哪怕仅仅沾亲带故。
落雁城的夏夜天黑得比京城更早,洛云放处理完一天的公务回府时,天尽头的晚霞尚如赤焰般彤彤将半边天空烧得火红,待到洛云澜回府,两人一起静默地用过晚饭后,墨蓝色的天空已经布满星辰。繁星点点,近得仿佛触手可及,书房内的轩窗外间或慢悠悠飘过几点幽幽碧光,低垂的星子与飞舞的萤火虫交相闪烁,叫人一时难以分辨。
“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房内闷头背书的小公子张大双眼,一错不错望着窗外翩飞的萤火愣神,一个恍惚,口中的诗句就没了下文,“请嘱防关将,慎勿……慎勿……”
“慎勿学哥舒。”书桌后的洛云放挥挥手,“去玩吧。”
洛云澜欢呼一声,雀跃着跑出房外,要找贺鸣一同捉萤火虫。洛督军一如既往的凉薄口吻比凉爽的夜风更凛冽:“明日先生那边若是也背得这么糟,回来自行领罚。”
洛督军公务繁忙无暇理会家中琐事,军法等同家法。
糯米团子脸上一垮,哭丧着脸回身,拿过书本,乖乖关进自己房中接着背。
凉风习习,流萤明灭。不一刻,书声琅琅。童子稚嫩的诵读声在静谧的夏夜里,透过窗缝叶隙,伴着栀子花清幽的芳香一并蔓延开来,悦耳轻快,仿佛小调。
洛云放放松心神,惬意地闭上眼。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钟越和贺鸣肩并肩走了进来;“大人,有要客。”
能劳烦内外两大管事一同来通禀,还是这么一副欲言又止的犹疑声调……洛云放睁开眼:“谁?”
钟越深吸一口气:“龙吟山啸然寨燕大当家。”
后人说,你若安好便是天晴。于督军府而言,燕啸就是安宁岁月里的一道晴天霹雳。
天意如此。
事事由人,天意他老人家就觉得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