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侍立在她身后,分别端着盘桂花糕和枣泥糕。那女娃儿用胖乎乎的小手掘开土,将两盘糕饼埋进去,口中念念有词,叽里咕噜说着些什么
第一眼我就知道,这是清宛的女儿。她的眉眼,同我二十五年前遇见的那刚没了母亲的女孩是一模一样。
我爱怜地看着她,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两个人的唯一骨血。
她雪白的小脸蛋沾了好些泥,成了只花猫。埋好糕饼之后,她站起来,很乖地让宫人拿着帕子在脸上乱抹一通,又很自觉地伸出一双脏脏的小爪子。
“思仪郡主”乌黛穿着中原女子衣裙,迈着塞外女子步伐,身后仆从如云,威风凛凛走了过来,很亲热地唤这女孩。
他们的女儿,原来名唤思仪,不知是谁的主意。
思仪睁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像模像样,向乌黛行了一礼,然后就一言不发地跑开。我看见乌黛的笑容仍然保持在脸上,就像刀刻上去的一样,她笑着看看那棵梧桐树,又看看跑开的思仪,笑着走开了。
后花园中,思仪一不留神,就跑出了所有人的视线。我很心疼地看着她,一大群宫人没头苍蝇一般乱撞,大喊大叫,心急如焚地寻她,她却安安稳稳睡在一丛紫薇花下,偶尔揉揉鼻子,打两个小喷嚏。
最后还是她父亲亲自寻到她。刘钦无意间一回头,发现自己小小的女儿四仰八叉,呼呼大睡在花丛中时,很温柔地笑了。他俯下身,勾起食指,将落在思仪雪白小脸蛋上的花瓣刮去。思仪就打了个哈欠,吧唧两下嘴,睡眼惺忪的对父亲傻笑,伸出两只小手来。刘钦便一脸嫌弃地将这个傻女儿抱在怀里,捏捏她秀气的小鼻子:“怎么跑这来睡大觉?”
思仪撅起小嘴,委屈巴巴道:“我迷路了。”
刘钦一脸赞许:“哦,真不愧是我女儿,在自己家里都能迷路。”
“父王,你小时候也会迷路吗?”
“连大了都会迷路呢。记得有一次,父王给你皇祖父训了,骑着匹马跑出了长安城,然后跑进好大一片林子,迷了路。”
“是皇祖父找到你的吗?”
“哪有,父王当时都是长大了,哪好意思等人来找?就在里头转来转去,然后我就听见有人在弹琴。循着琴声走过去,就看见有个少年坐在一棵松树下,身旁围了一大群老人和孩子,其中最小的那个孩子比你还要小。那少年为他们弹琴唱歌。”
“父王,这样的故事我听过,那少年是狐狸变得对不对?”
刘钦摇头笑道:“不是”。
思仪十分失望。
刘钦继续说下去,“他不但不是狐狸,瞧着还穷得很,可是很自在快乐,我心里很羡慕他,就牵着马,在旁边看着他。后来啊,他的琴弹完了,歌也唱完了。就自顾自地睡大觉了。围在他身边的人都散了。我就站在那里想,要不要去问问他的名字。”
“可是,父王,不是该问路吗?”
“哦,当时已经忘了。”
“那他的名字问了吗?”
“没有,等我想好了,他已经睡着了。我又在想,该不该叫醒他,想了一会,决定还是等他自己醒过来。就牵着马过去,坐在松树下等,等得都睡着了,又醒过来。可那个少年呢,还是睡着大觉,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正好有个人路过,我就问了路,骑上马走了。”
“父王,你为什么不叫醒他呢?”
“怕惊扰了他的好梦吧。”
“那父王后来有没有再见过他?”
刘钦道:“小祖宗,睡了这么久,又问了这么久,你不饿吗?”
思仪歪着头,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大声说道:“我不要吃饭。”
刘钦便抱着她吃饭去了。
思仪从饭桌上逃跑后,就抱了只小兔子,又回到那棵梧桐树下,叫身旁的宫女掘了个坑,将兔子放进坑就往里扒土。兔子蹬着腿挣扎,她就令宫女将兔子按住,自己哼哧哼哧往坑里扒土。
看来,所有的孩子都天真而残忍,连清宛的女儿都不能例外。
思仪埋了兔子,就开始琢磨爬树,身边的宫女不许,她便将自己鞋子脱了,东一只,西一只,远远丢开。那宫女忙跑过去为她捡鞋子,她则乘机身手敏捷地爬上树,一点没有身为高门贵女的矜持与柔弱。
风起时,思仪从树上直直摔下来,我伸出双手,想要将清宛唯一的骨血接住。她也的的确确落到我手臂上,如同她母亲当年一般,可却没能在我虚无的怀中作丝毫停留。
思仪直坠到地上,绽开一朵血花。
然后,她就看见我了。她站起来,不去看她急奔过来哀泣的父亲,也不看她依旧躺在地上血淋淋的小小尸体。她只看着我,直勾勾的,然后歪着头笑了。
“你抱我到树上去,我掉下来了。”她说。
“刚刚摔了个小狗啃泥,还要上去?”
“嗯。”
我将她抱上去,然后自己坐在她身旁,她坐在树枝上,才想起去看哀泣悲痛的父亲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