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线绣成朵朵梅花。乌发随意绾在脑后,只戴一枚水晶攒成的挂珠钗,一线温润珠光莹莹点在眉心,眸光熠熠。此时天色已有些暗了,椒房殿中明灯高照。启春穿着虽简,却是流光照襟,明丽绝伦。
我与易珠都畏寒,包裹于层层锦绣之中,兀自抱着手炉,越发显得拱肩缩背,臃肿怯懦。我俩按宫规行了大礼,在下首落座。启春笑道:“贵妃也来了。”不待我回答,又向易珠道,“越国夫人大喜。”
易珠恭敬道:“天恩浩荡,臣妾愧不敢当。”
启春笑道:“夫人过谦。本宫知道,朝廷的这点采邑与俸禄对夫人来说,不算什么。听闻府上的管家折半支算筹,出入的银钱也比朝廷给的俸禄多。”她的语气平静,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讥讽。
易珠的桃花面忽而变得雪白,她讪讪道:“臣妾惶恐。”
启春欣然含笑:“越国夫人可谓万事顺遂,只少一样,未免美中不足。”说着看向我,“贵妃聪慧,可知是哪一样?”
我垂眸淡然:“臣妾愚钝。”
启春笑道:“贵妃新嫁,这样快就忘记了?真真不将昔日的姐妹放在心上。”我心中一颤,不禁望着易珠。易珠似有所悟,眸中惶惧更盛。启春稍稍歪过身子,翩翩华袖,敷展若云,“也罢,这桩姻缘便由本宫做主,定为夫人挑一位如意郎君。”
易珠起身仓皇:“启禀皇后,臣妾的婚事,家母已有主张——”
启春葱指支颐,微微一笑:“本宫听闻夫人近来好蓄养美貌伶人?”易珠樱唇一颤,垂头不语。启春续道,“养伶人倒也无妨,只是于女子的名声始终不好。”
易珠连忙跪下,咬着唇死命忍住了泪意:“是……”
启春笑道:“丝竹雅歌,乃人生一大乐事,本宫不夺人所好。只是夫人若有夫君相伴,旁人便没有那么多闲言碎语了。不知夫人读过白居易的么?”
易珠双唇抿得发白,一张脸已是铁青:“臣妾读过。”
启春高高在上,倒也看不见她的神色。她扬起下颌,缓缓吟道:“‘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自古倡伶便与商人相配。听说梨园名伶梁艳生在夫人府中,夫人又爱听戏,本宫便将梁艳生指给夫人为夫,早晚调教那几个小的,岂不是两全其美?”
易珠虽出身商贾,究竟曾是太宗的颖妃,将她嫁给一个老迈戏子,当真是奇耻大辱。我再也忍不住,起身唤道:“皇后娘娘——”
启春根本不理会我,一味笑道:“听闻梁艳生是大孝子,人品一流,想来堪配越国夫人。不知夫人以为如何?”
我朗声道:“皇后娘娘,梁艳生乃是戏子,又长越国夫人十数年,实是不相匹配。望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启春扫了我一眼,微笑道:“越国夫人有点石成金的本事,石头尚且如此,况是人呢。”
我还要再说,却见易珠轻轻摇了摇头。她深吸一口气,仰面微微一笑:“臣妾谢皇后娘娘赐婚。”伏地良久,起身时唇边挂着恭顺笑意,金砖地上却是两团湿气。
启春笑道:“那越国夫人就回府中好生预备婚事,赐婚旨意今日下达。贵妃素来与夫人交好,得见夫人得良人相伴,想来也是为夫人高兴的,是不是?”
我却笑不出来,扬眸冷对。易珠又摇了摇头,我只得道:“是……”
从守坤宫出来,易珠一路疾行,三步两步冲进了遇乔宫,跨过门槛,她闪身一旁,扶着廊柱哭了起来。我忙命人关上大门,掏出绢帕:“好妹妹,别哭了。这是宫里。”
易珠颤声道:“加官晋爵!呵,怎么会待我这样好?果然是要害我一生!”
启春素来瞧不起商贾出身的易珠,加之那一日在王府,易珠只图甘心快意,言语间戳中了她的痛处。她讽刺夫君不与她同心一意,她就将她嫁给一个卑微老迈的戏子。我以为我能为易珠争取些什么,不想竟是一场奇耻大辱:“是我对不住妹妹。”
易珠迅速用指尖抹去新添的泪水,狠狠地摇一摇头:“我没事。不过是一纸婚书,横竖不与他过日子,谁又能奈何得了我?姐姐千万不要为了我得罪皇后。”我低下头,更是无地自容。
易珠渐渐平复。新点的六角绢纱山水宫灯还没有热起来,随风转了半圈,流苏飘影掠过易珠的双眸,添了一层又一层的清冷安静:“依我看,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就是因为皇后不能拿姐姐怎样,才从我这里下手。”
我叹道:“妹妹这样说,我愧赧无地。”
易珠潸然,嗤的一笑:“姐姐若觉得对不住我,就多添些利息还给我。毕竟我这一生,也只有这点乐趣了。”
易珠去后,我也无心用膳,只一味坐在窗下发呆。眼见着窗外的银杏叶褪去了明黄的娇丽,变得蔫萎而浑浊,一颗心说不出来的难过。绿萼与银杏在我身后面面相觑。好一会儿,绿萼俯身在耳边劝道:“姑娘去求一求圣上,或许可以让皇后收回成命。”
我摇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