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鸣也被放了出来。我本以为他会宽慰我两句,谁知他见了我什么也没有说。我跟他去了西市,长兄府中的妇女,都在此官卖。他选了一个姓洪的女人买了下来,抱起她一双重病的女儿,回到了长公主府。所有想说的话,在看见他望着那个女人的眼神的一瞬间,消散殆尽。
朱鸣央求我为那女人脱去罪籍,我便报了母女三人瘟病死亡,因是瘟病,尸体早早就烧了,连验尸都省了。朱鸣娶洪氏过门,做了我的管家娘子。初时我是不情愿的,朱鸣告诉我,洪氏是兄长高思谏的书记卞经的遗孀。卞经随兄长而去,他的遗孀我怎能不好好照料?
朱鸣一定知道我的心思,但他偏偏娶了一个我最不能反对的人。他的新婚之夜,我把枕头哭得透湿。我决定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回青州老家过活。谁知清晨起来,我便看到朱鸣站在院中,青衣步靴,一如从前。他的眉眼,还是那么好看。然而我不愿在他面前示弱,口气刻意冷淡,就像一位尊贵的长公主对待一个卑微的管家一般。
那天早晨,我看到他眼中有从未有过的认真神气。我一度紧张起来,还以为他后悔娶了洪氏,谁知接下来的两个时辰,他说出一个凶险的计划。我收回打发他离开的银子,他告诉我,再也不能像前二十年一样蒙昧无知了。熙平长公主,有她应当走的道路。
我很欣慰,我将和心爱的人一起,合力完成那个凶险的计划。我将与朱鸣同生共死。只有在生死面前,他才是男人,我才是女人。
朱鸣和洪氏就这样在我的眼皮底下做起了恩爱夫妻。洪氏美貌,性子温柔。然而这样的女人,不是有千千万万么?况且她是个寡妇,还生育了两个女儿。我不知道朱鸣为何对她情有独钟。洪氏嫁过来不到一年,他们的孩子便出生了。他们带着三个孩子在汴河边踏青,成为真正的一家人。我终于明白,洪氏虽然是寡妇,而我却是有妇之夫。
我决意忘掉对他的思念。于是我频频召幸驸马,终于在第二年秋天,生下我唯一的女儿。宫里很高兴,尚氏封她为柔桑亭主。
朱鸣对他的两个继女十分疼爱,尤其对次女玉机,格外优待。玉机那孩子我也很喜欢,天资聪慧,性格沉稳,于是便让她们姐妹陪伴柔桑读书。咸平九年的秋天,宫里传出消息,要选几个女官为皇子皇女的侍读。朱鸣思量了一夜,在他的凶险计划中又添了一笔。于是我与皇后裘氏约定,选玉机作为二皇子高曜的侍读。
后来事情出了纰漏,朱鸣将自己的性命也列入了这个凶险的计划之中。他被陆愚卿的酷刑折磨致死,我却只能当他是被河盗所杀。我见过他残破的遗体,我亲手在他的眼窝里放了一颗明珠,代替他被剜出的眼珠。然而时至今日,我已经不记得他死时的可怖模样,只记得——永远记得,他的眉眼是说不出的好看。
朱鸣死后,那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凶险计划,进行得格外顺利。我的侄儿高旸,只差一步便能完成长兄的夙愿,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我死而无憾。
我将呼唤着父皇与母后,呼唤着长兄长姐,慷慨流涕而死。然而有一个名字,我至死深爱的名字,唤起来最深沉,最甜蜜,我将藏在心底,永远也不会唤出口。他早已在地下等着我——或许他等待的不是我,那又有什么关系?我死后,再也不是长公主,再也不是曹氏妇,我只是一个女人,他也只是一个男人。
外面有内监说话的声音,宫里终于来人了。我扶稳了鬓边的金丝步摇,挺直了腰背,静待来人。洪氏还活着,而我——将要死去。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一
我曾以为我不必进宫,不想仍是要去。
咸平十年的秋天,父亲从谪地回京,授侍御史之职。举家入京,住进了城南的葫芦苏巷。葫芦苏巷内宽外窄,形成两进宅院,是我们苏家在京城的祖产。父亲一生不治产业,数度遭贬出京。因俸禄骤减,家用捉襟见肘。母亲纺绩种菜以维持衣食,我读书之余,亦不得不下厨操持。
母亲数次劝父亲将葫芦苏巷中的两进宅院卖掉,父亲只是不依。父亲说,祖产卖不得。母亲说,我知道你留着京中的房子,不过是还想回京去做官。父亲被说中心事,竟有些脸红。他想了想,对母亲说,你是京城人氏,小时候也曾穿金戴银,若回了京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岂不是要被你的兄嫂小瞧?我是为了你好。母亲叹了口气,也就不再争辩了。
父亲上任后家境宽裕起来,家中买了两个女仆帮着母亲料理家务,还为我添了一个丫头。从此家中膳食再也无需我亲自动手,偶然技痒,也只是指点那两个女仆下厨。虽说“君子远庖厨”,可相比京中的生活,我更喜欢在谪地的日子:父亲做着芝麻小官,母亲辛勤纺绩,我在读书之余也可心安理得地钻研如何用最简陋的食材炮制一顿美餐。虽然父亲母亲总是不以为然,我却将这件事冠之以孝道的名义,加之孔夫子的教导——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便谁也奈何不得了。然而自我回京,母亲便不准我下厨,怕我被厨下的烟灰熏坏了肌肤,又怕双手沾了凉水从此粗糙难看,嫁不得好婆家。我只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