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暖年方五岁,生母狄氏便去了。
时值开复二十七年,先帝驾崩,新皇登基不过数年,东南群王自立,纷争不断。其父姬辇乃当朝要员,终日忙于朝政无法相教。
姬暖唯有一兄,名彻,十五儿郎,力甚巨,能扛鼎举钟。
师当朝大将军,射、御、书、数,无不精通。
姬辇命长子教幼女,必使暖窈窕长成,敦厚恭淑。
——《启复·姬氏兄妹传》
姬暖孝期后,从恭淑阁搬到了兄长姬彻的住所,飞鸢馆。女儿家的院子,不是红花便是果子树,一年四季花团锦簇,果树飘香。
飞鸢馆只有寥寥一些草木,还多有砍痕箭孔。
侍女晓棠出去,散了发髻回来,说是大公子张弓练射,堪堪从她头皮掠过。
晓棠发烧不退,让老子娘领回去。
再后来,姬暖身边的侍女因为屡遭惊吓,纷纷请辞,只留一个瘸腿嬷嬷看顾。
她是恭顺的脾气。
祠堂里守夜祷祝,就是侍女都要靠柱子歇一歇,姬暖却每每跪到膝盖乌青方起。别人都说姬家兄妹生了相反的性格,长子姬彻放荡好斗,幼女姬暖敦厚易守。
兄长如此乖张。
姬暖也未曾抱怨,更不曾说与父亲。
两人相差五岁。
姬暖出孝已满八岁,按理,大家闺秀当懂的女子品德与技艺,应提上课程。姬彻却不大理,只在妹妹生辰送来几张兽皮,并兔崽子、王八苗、蛐蛐笼、还有些幼童才玩的拨浪鼓和金蛤蟆。
一时之间,闺阁内成鸟兽场。
姬暖没见过这么多活物,喂了兔子又要去看蛐蛐,摸了乌龟头,还要喊嬷嬷捣饲料。嬷嬷本是先皇驾崩时放出的老宫女,未曾婚配生子,年老且昏,甚爱姬暖。
知道女子不应玩物丧志,却怜她丧母,放任脾气。
敦厚易守的娇娇淑女,养到十岁。
已经敢在池塘捉蛤蟆,上树逮知了……着男子装混在贺家族学,不学女德,习天文兵法,游方治略。开口侃侃而谈,天下事童言说来,很有章法。
便是教习的老先生,也对女扮男装的姬暖相当称赞。
贺家嫡系当家人正是当朝文武大将军贺通。
也就是姬彻烧香杀鸡,当作父亲一样尊敬的师长。
姬暖在贺家族学厮混。
却从未见过家兄。其实也不怪她没见过,姬彻其人,不是在射人就是在射人的路上。功课一事,俱是贺通和姬辇单独请老师,根据这棵歪脖子树的顽劣秉性独家定制。
他是京城霸王。
行事乖张不讲章法,却没让人拿过小辫子。
元宵夜在闹事街头斩一人一马,血溅三尺,百姓惊惧争相奔逃,痛骂姬彻及其老父为老小狗。后来叫御林军统帅单独请上门去,竟然也全须全尾出来,腰上还别了统帅大人千辛万苦求来的肃方宝剑。
是个相当的狼灭。
远在西南造反的诸位逆贼,也听过姬彻的趣事。
举了大旗的十四王爷说,“姬彻竖子,甚异,谨防之。”
是个敌我双方共同盖章的狼灭。
五月春花烂漫天。
姬暖捧了落红印的春花饼坐在井边躲凉,还不到出冰的日子,天已经这样热。她捞起衣袖,吃完玫瑰花瓣做的酥皮面饼子,就望着井里冰镇的番瓜甜果。
要不是南方在打仗,还能吃上玉似的荔枝。
堂里传来有气无力的念书声。
各家书童扇风也扇得咽气。
先生年纪大了,伏在案头,汗湿衣衫,仿佛水里捞出一般。粉雕玉琢的姬暖费力拖起绳索,一点点将果品拉出幽深的大井。她个头这样小,发髻散开,乌乌一片在后背。
偏皮肤雪似的白。
明艳异常。
姬彻执马鞭进来。
眉心一跳。
好个逃课的兔崽子。
少年也不出声,只在果品出来之际,甩鞭过去。
啪的巨响。
小童身后的衣服顿时绽开,雪白的细肉渗出密密的血珠,很快染透了背。饶是如此,姬暖也不曾放下绳索,甚至咬牙将篮子提出放地。
她转过身来,苍白着一张精致小脸,怒目看他。
“汝有病乎?”
“怎么,逃课还有道理不成?”
少年挑眉看她,逆着阳光,看起来相当冷酷。
女孩儿绑起衣袖裤腿,脸颊微抖,“你敢揍我,我叫我阿兄射死你!”
气得她咬文嚼字都不会了。
姬彻笑起来,哈哈哈的,十分不屑。
“当今世上能射我的人还没出世,滚去上学,再让我见你偷懒,把你阿兄一块收拾扔到马场喂猪。”
姬暖大叫一声。
“不准骂我阿兄,你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