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國府城郊別莊,養性軒。
午後日光由大開的窗戶灑下,落在屋內黃花梨木大案上。案上設有文房四寶,角落一只供了新鮮花卉的汝窯青瓷膽瓶,鄰近並有博山香爐,以及數套收藏在織錦函套裡的書冊。
大案中央,一張白紙攤平開來,一邊上角擱著青玉紙鎮。
大案之後,福態的唐國公坐在椅上,一手拈髯,一手擱在案上持握毛筆,丹鳳眼望向前方凝思,似是在思索該在案上白紙題什麼字才好。
他如同中了定身術,半日姿勢一成不變。
在長榻對過,趙野手持筆立在一張大案前打量唐國公,捕捉對方髮膚骨相和衣飾在光影下的形相變幻。
他俯身低頭往紙上下筆,驀地筆鋒一鈍。
唐國公那處彷彿有道目光鎖在他身上,如同他觀察唐國公那般仔細觀察自己。
他若無其事抬頭,唐國公那廂全神投入扮演思索模樣,而他左右並無其他人。
趙野將琥珀眼眸往唐國公身後一溜。
唐國公身後上方牆壁挖空成扇形,以楠木間隔成架,一槅一槅高低錯落,幾槅開敞,擺設古玩盆景,幾槅設為帶門小櫃櫥。
趙野往某槅櫃櫥一瞥,那櫃櫥櫃門鏤雕,雕花孔竅後頭漆黑幽暗,他感覺偷窺自己的目光便來自那兒。
市井傳言唐國公疼愛女兒,曾經仿效唐朝李林甫,讓女兒避在設了機關的鄰室窺看上門拜謁的才子文士,揀擇夫婿。
不過無論唐國公是否還有女兒待字閨中,趙野並不以為這等人家會對一介畫師有任何意思。那麼牆後人打的是何主意?
他那裡如此思想,牆頭鄰室隱約傳來少年低語聲。
趙野防備微鬆,繼續作畫。
想來是小廝在鄰室等候公爺使喚,閒來無事好奇畫師作畫光景,但不好進來打擾,便在牆後張望。
屋內一方牆下几案上,西洋自鳴鐘噹噹噹敲了十二響,趙野在畫紙上不疾不徐添上這日最後一筆,抬首道:公爺,今日作畫就到這兒。
唐國公一改先時莊重沉思神色,瞇眼而笑,若非他頭戴方巾,蓄留長髯,那模樣活像彌勒佛由畫像中走出來。
他走到趙野身旁對著寫真畫誇了一番,小廝上前給兩人奉茶。
養性齋奉茶用的一向是青花折枝牡丹花紋蓋碗,這日換上一套青花松枝鳯鳥花紋。
唐國公略飲一口茶,提醒趙野前些天的約定今日午後趙野和他,以及他一位朋友聚會小酌。他和趙野閒談一會兒方才離去,趙野整理畫具的當兒,杜長春由屋外走來了。
杜長春多年前教唐國公攜畫作上門求評,他老實不客氣戳破對方靠世子身分方才受人吹捧,雙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事後唐國公靜心思量,醒悟杜長春所言非虛。他敬重杜長春正直敢言,兩人從此結成莫逆之交,往來不絕,杜長春出入唐國府和別莊如同出入自家。
這回趙野為唐國公作畫亦是他從中引介。
兩人見禮,杜長春靜觀趙野繪畫,拍了拍他肩膀,道:好。
他們閒聊起來,趙野提及這日午後邀約。
杜長春道:公爺愛才,不論引介你見誰,對你前程必有助益。還有一宗要緊事,他箧笥書畫收藏豐富,又不吝示人,你把握良機,好生鑑賞佳作,提升畫藝和眼力。
趙野笑道:一切都多謝前輩搭橋牽線,促成機緣。
杜長春擺手道:不是我牽線,也會有旁人。早在你畫春宮那時節,公爺便已收藏你作品。到得你融合中原和泰西畫法,引發議論,公爺就同我說他想會會你。
到了午後約定時辰,小廝來請,領趙野到後花園赴宴。
趙野人到時,唐國公正和一位男子在花前閒談。那男子背對著他背剪雙手,但見身量高挑,昂藏如松。他身上一襲銀白松江綾暗花道袍,剪裁精細熨貼,與本人挺拔身姿相得益彰,教他僅是背影便瀟灑風流。
趙野走上前,那陌生男子轉頭望來,兩人四目交投。
那男子正值壯年,印堂開闊,顴骨飽滿,濃眉朗目懸膽鼻,雙頰平整俐落如削。這般相貌不止陽剛英俊,而且五官面形和諧大氣,丰采高貴。
趙野不期然想起趙玦,原婉然的大東家。
那中年男子和趙玦兩人美貌陽剛陰柔各有不同,然而皆是教人遠遠隨便一瞥,便覺得他們出身榮華。
唐國公待趙野走到跟前,向那陌生男子道:這便是趙野,畫壇後起之秀。又向趙野道:這位是昭泉先生,收藏大家。
趙野向那別號昭泉先生的男子作揖見禮,晚生姓趙名野,表字無拘,長平人氏。
那昭泉先生微笑還禮,道:涼州威鳳趙一陽。
趙野遠處乍看那趙一陽,本以為他三十五六歲數,近前打照面即知他不止這年紀,全因保養得宜,顯得年輕。
那趙一陽眼下有臥蠶,不笑亦似笑,此刻微微展顏更似溫煦可親,但趙野從小在天香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