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上官明似是一点没变,又似是变了许多。他五官妩媚依旧,却未有盛装打扮,将近一年的调养下来,身子不再纤细虚弱,但与病前相比,仍是清减不少。他咬着笔杆蹙眉思索的神情,仍是厉书铎记忆中的娇憨模样,一如多年前初召他在此处服侍时那般,无意间将专心致志化作了勾引。
厉书铎站在原地,静静欣赏着上官明处理公务的身影,但不旋踵间,案前的年轻人便留意到了伫立的君王,忙放下纸笔,在殿堂中规矩行礼。
“明儿给陛下请安。”上官明绰约身姿与轻柔音色,都让微醺的厉书铎怀念不已。
厉书铎几步上前,双手搀着上官明的手肘,将他扶了起来,“你果然在这儿。”
“明儿怕在筱宛居打扰陛下与诸位殿下相聚,无可奈何,才暂借陛下的涵泉殿一用。”上官明目光柔情似水,浅语轻声,“明儿这便回去了,不妨碍陛下理政。”
厉书铎却仍握着他的手臂,未有放开,“今晚,是你一手促成吧?”
上官明依旧答道:“是久和殿下想要——”
“你不必替久和邀功了,他们兄弟三人的脾气,这么多年了,朕还不清楚吗?”厉书铎从容打断他,“知朕者,莫如明儿。除了你以外,还有谁会知晓朕的心情呢?”
上官明露出微惊诧神情,双眼看向厉书铎,眸中有闪闪泪光,“陛下……”
“明儿,”厉书铎抬起一手,以指节轻拂过他额角伤痕,喃喃低语,“那日之事,是朕对不住你。不,应当说,一直以来,都是朕对不住你。是朕辜负了明儿的一片丹心,从不曾察觉你的心意,也未曾安慰呵护过你。明明在朕身边的所有人之中,只有你最懂朕,只有你最不卑不亢,又最不计前嫌,是朕一遍又一遍地伤害你。明儿,你可还愿意在朕身——”
上官明忽地抬手抚向他脸颊,微冷掌心贴在他火热面容之上,如绸缎般柔软冰凉,阻止了厉书铎的问话,“陛下此言,折煞明儿了。为陛下所做的任何一切,都是明儿心甘情愿。多年来,在明儿心中,陛下一直是君,是父,是师……”
厉书铎握住面上的那只玉手,等着他说下去。
“……是夫。”上官明粉唇微启,吐出如兰气息,和厉书铎最想听见的那两个字。
厉书铎不再犹豫,搂紧上官明纤细腰身,将他牢牢困在臂弯之内,俯身便去吻他两瓣朱唇。上官明微闭双眼,在几下肌肤厮磨后,主动探舌相邀,勾着厉书铎往口腔中入。两人肆意热吻,互尝津液,唇舌相抵,使皎洁月光都有如火烧一般炙热。
当夜,上官明留宿飞霜殿,此后一年,不曾有一晚离开厉书铎身侧。
思齐殿,久违地被宫人们拾掇一新,换上了崭新床帐被褥和比目绣枕,炉熏新香,瓶插鲜花,金雕玉砌一尘不染,紫砂青花也再得浇淋,宫婢太监们进出匆匆,殿中终于不再死气沉沉。
屏风之后,上官明浸于浴水之中,水面上飘着梅瓣朵朵。这是今年初雪,厉书铎命人从北郊山林中采来,用梅骨做柴,加热融成水了,供上官明沐浴之用。皇帝还笑言,等明儿洗完了,还能再把水舀起来烧开煮茶喝。
这些日子以来,上官明每日伴君侧,理政事,与天子同吃同住,几乎寸步不离。他对当今朝局本就了然于心,批阅公文得心应手,井井有条,厉书铎甚至免了几次早朝,只召近臣至涵泉殿面述,上官明自然也在场,大小意见皆被天子采纳,甚至亲手执掌诰印,好不风光。
此刻,他的长发高高盘起,仅有一两缕漏网之鱼黏在他的颈边。热水浸至肩上,带着淡雅梅香的烟煴缭绕在他鼻尖。上官明闭起双眼,面色如常,倾听着周遭特有的回响声。
这是他的一个仅有自己才知道的小习惯,他总爱留心于各宫各殿不同的声音,处处各有千秋,不甚相同。涵泉殿的声音十分厚重,干燥沉重如书卷案牍;筱宛居的声音丰饶复杂,仿佛花草树木也在放声歌唱;飞霜殿的声音如钟鼓震动,一波接着一波,饶有余韵。还有临月殿的破碎声,京郊别院的嗡嗡耳鸣,合庆殿中孩童的喧闹,掖庭的风声鹤唳……只要上官明闭上双眼,仅靠双耳去听,便仿佛能听见这座百年盛世的太平城,其实在向他哭诉着一桩又一桩的罪行与冤屈,入耳净是不平之歌。
但思齐殿的声音,时至今日,他才终于有机会,如此专注、安静地,洗耳恭听。
上官明听见外间宫人请安的话语,随后便是稳重脚步声,他知道厉书铎来了,却故意装作不知,不急着起身,仍在水中歇息。直到浴水渐凉,他才睁开双眼,正要唤人来更衣,却发现殿内下人已全部退出了。他心下了然,自行扯了长袍披在身上,赤脚步出。
殿中炉火不断,一室温暖,哪怕他双足直接踩在石砖之上,亦不觉过分冰凉。上官明走到寝殿之中,身上仍带着些许水汽,见厉书铎同样衣衫单薄,坐在殿中,手里握着一个金碗,正将碗中之液一饮而尽。
“陛下喝的什么好东西?”上官明徐徐走近,面带浅笑,“大白日的,就饮酒作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