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西斜。
太平城内,飞霜宫殿,宫人们进进出出,忙碌得有些紧张。滚烫热水端入,带着血色的污水端出,殿内不时传出压抑着的闷哼,还有接生嬷嬷的指导和鼓励声,伴着落日忽高忽低,叫人听了心里也跟着不时紧揪。
羽朝天子厉书铎正端立殿外,双眼闭合,一手握腰间玉佩,拇指摩挲着已逐渐圆润的翠色棱角,另一手垂于身侧,紧握拳头。站在天子一旁的是皇长子厉久和之妻,苏皇妃。二人皆不言语,只默默等待。
夜色渐浓,殿内的呻吟已逐渐拖成带点凄惨的哀嚎,厉书铎仍是闭目,苏皇妃挺直的上身纹丝未动,但暗暗掂了掂脚跟,该是站了许久,双腿已疲惫不堪了。
“呃……痛,痛……”
殿内又传出几声忽然拔高的痛呼,然后便是接生嬷嬷带着喜悦的欢呼:“生了!恭喜陛下,恭喜久和殿下和皇妃,恭喜上官公子,是个皇孙!”
厉书铎睁开双眼,由苏皇妃搀扶着步入殿内。
榻上的是一名气若游丝的俊美男子,除额角有几道红痕,面容清秀至极,堪称美艳。此时适才娩下胎儿,见厉书铎与苏皇妃入内,他仍喘息着想要起身,但自然是做不到的。
“辛苦你了,明儿。”厉书铎难得地展了笑颜,“不必多礼,让朕瞧瞧朕的好孙儿。”
下人此时已将孩子略微清理干净,毕恭毕敬地抱到皇帝面前。
苏皇妃顺手将襁褓接了过来,稳妥地抱着凑到厉书铎跟前,也是一脸欣喜,道:“陛下瞧瞧,这孩子,果然长得很像久和,”她又暗暗瞧了瞧皇帝的脸色,又道,“也很像陛下。”
厉书铎满意地凝视了孩子的脸庞一阵子,又转向仍无力躺于榻上的上官明,道:“是挺像的,但最像的应该还是明儿。能替久和与秀秀添此一子,延续天家血脉,明儿今番算是立下大功。”
上官明身上仍是香汗淋漓,浅浅喘息个不停,眼皮已累得耷拉,但依然强撑着听皇帝这一番吩咐,闻言答道:“能为陛下,久和殿下,与天下社稷尽一点绵力,是明儿的福分。”
厉书铎正欲再度开口,身旁忽然有太监凑近,低声道:“陛下,长安殿下在殿外,请求入内探望……”
皇帝双眸微眯,示意苏皇妃将孩子交回给嬷嬷,淡淡道:“明儿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必定是精疲力竭了,如此便好生歇息吧。”说罢,转身朝殿外走去。
殿外,厉长安独身静静立着,焦急翘首,满腹愁思,只等着能一睹那榻上受尽生产折磨之人,才能化解。
厉长安,是三位皇子中,唯一由先皇后赐名的小皇子。
厉书铎相貌生得十足英猛,曾随先帝征战沙场,如今虽年近半百,岁月之痕却只将帝王磨砺得愈发硬朗,不怒自威,沉稳锋利。如今虽中宫无主,但厉书铎姬妾不少,皆是一顾倾城的美人,个个安分守己,六宫和睦。
但厉长安却生得十足像了先皇后,飞眉入鬓,锐眸如冰,却又偏生带着使目光柔情似水的卧蚕,和浅浅梨涡。据传这太平城内,无人愿将家中女孩送往宫中当侍婢,唯独提及长安皇子的名号时,黄花闺女们都向往着能一睹他的风采,继而争相往这深不见底的皇宫里来当宫女,断送一生。
这长安皇子似乎也如其父皇一般,是个多情种,年纪轻轻便已有了两门妻房。发妻乃是厉书铎的旁系侄女,据说与厉长安年龄相仿,二人两小无猜,相伴长大。但皇帝生性多疑,一次晚宴中,这第一任长安皇妃过于出风头,在席上失言。在这深宫中,仅此一步错,之后便是步步错,最终,已有身孕的皇妃,落得被厉书铎秘密赐死的下场。亦有道这不过是厉书铎整治门阀之举,杀鸡儆猴,示意旁支国戚勿要动胡乱心思。
在那之后,长安皇子的府内,一直再无女主人进驻过,甚至连偶然宠幸宫女都不曾听说,就这么空置了有五年之久。
厉书铎默默看着这一切,终是又给这小儿子赐了一门婚事,但这一门新婚事,却也铺垫着腥风血雨。厉长安半被强迫地娶了大将军的独子司徒千琴,彼时这司徒少爷仍未行弱冠礼,虽出身军旅世家,身上少不了家传工夫,但年纪实在太轻,仍是一副弱柳扶风模样,就这么嫁给了厉长安。但最令人生怖的是,厉书铎为了让司徒千琴嫁给小儿子,将司徒家将军府全府上下四十口人,满门抄斩,只剩下司徒千琴。
很长时间以来,都只有一人知道,第一任皇妃惨死之后,长安皇子日夜流连之处,其实是上官明的筱宛居。
此人便是上官明本人。
但这深宫中不可能有秘密。
平日里,造访筱宛居,能劳上官公子大驾亲自恭迎的,便只有厉书铎与厉长安二人。
“明儿与孩子已是父子平安,你大可放心了,回去罢。”厉书铎站在殿前,略微俯视着立于几级台阶之下的幺子。
厉长安微仰头,神色间全然是担忧,着急道:“儿臣想入内探望一下明儿。”他在此候了许久,不曾沾过一滴水,嗓音已有些喑哑,腰杆依然挺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