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元年夏,荡阴暴雨。
当那杯金屑酒在元康九年被送入愍怀太子所幽居的金墉城后,维系着皇都洛阳各方势力平衡的那条线彻底断了。
愍怀太子被诛杀后,赵王即刻起兵矫诏剿灭贾氏及党羽、并拥兵自立、一时朝内空虚;齐王冏随之蠢蠢欲动、诛杀赵王复立天子,又意图凭兴复之功行篡政之实,河间王司马颙及成都王司马颖不满齐王跋扈,起兵反冏,又逢长沙王司马乂蛰伏八年方可等来为同胞兄长楚隐王司马玮报仇血恨的机会、遂与二王联手、大败齐国王师。待平定后,正春风得意的长沙王又被一直暗中观察的东海王司马越所囚、并最终受难于金墉城,临终惨况三军闻之皆有悲色。风华正茂的成都王领军入洛阳,拜丞相,封皇太弟。在我叹息着以为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东海王司马越宣布起兵讨伐成都王,领禁军挟天子聚众十余万北上进攻邺城,如今已至荡阴。
翟衣华服、弓矢箭簇、建春门前的白鹤、金墉城中的炮烙,到最后,留在我眼中的景象,只剩下刀兵铁骑踏遍铜驼巷中公卿骨,洒尽金墉城中天家血。
多年之间,洛阳城风尘仆仆不负当年的华彩流光,它飞蛾般竭尽全力,扑向一场又一场盛大的死亡,接二连三,连绵如不远处的北邙山,却始终看不到尽头。
三十二年前,山伯父命季伦将我从荥阳带来洛阳,在彼时尚且浮华艳丽的洛阳城中,山伯父向世人宣告我是嵇叔夜的血脉,让我一举被天下所知。
在洛阳城生活的诸年之中,我听过各路言语议论,人们议论我们父子的眉眼、闲聊我们父子的姿态。在人们口耳相传的言语中,在洛阳城无尽的宫室楼宇中,我的父亲无处不在,像空气,像阳光,像我身后的影子。
一次尚书台的酒宴之后,我听见曾是当年竹林之游的故人之一王安丰评价道:“你看他们的面容是如此相似,但当年的嵇中散龙性难驯,没想到后人却如此规矩。”
他特别望向坐在山公身边的我:“尔雅有巨源之风。”
山公为我与当初的故人针锋相对:“小阮家的阿瞻也像其父弹得一手好琵琶,却是极温柔平和的好性情,没有他爹和步兵校尉那作天作地的怪脾气,倒像极了隔壁老王。”
众人哄笑。
可我听完,完全笑不出来,如芒在背,如影随形,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掐住了我的脖颈、摁住了我的身体,让我无法反驳、让我无法反抗。
太康三年,山伯父终于不愿意继续忍受洛阳城中难以形容的乌烟瘴气,即使陛下并未批准,他也迫不及待地丢下大司徒的印章绶带,拖着病体坐上牛车想要回到河内老家。
那天清晨,我去建春门外为他送行,从清晨站到黄昏,看着山伯父最后一次应酬往来,直到只剩我们二人的时候。
我知道山伯父自从咸熙二年起就无时无刻不想逃离洛阳这个地方,但是洛阳城中总有一些人一些事是他无法放下的,他一直在耐心等候时机,等待到如今的垂暮之年,终于得偿所愿。
“世伯,恭喜您如愿了。”这可能是我与山公之间的最后一句对话,我发自内心地恭喜,他亦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在山公预备离开洛阳之时,他曾经约我过府,与我夤夜长谈。
“绍儿,你已经长大,不需要仅仅作为风神俊秀的嵇叔夜——的孩子而存在。你的资质不逊于他的父亲,想必将来也能在青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你有属于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的处事立身之道,去选你想走的那条路,去完成你的梦想。只是记住世间之事,无谓生死,却不能不言对错。
“《广陵止息》很美,它不应该成为绝响。”
人世艰难,杀戮与倾轧碾碎了许多人的希望,但是无论我们愿不愿意,只要一息尚存,命运就会推着我们一路前行。黑夜再长,终会有太白星亮起的那一刻;山峰再高,总有能登上山顶俯瞰群峰的那一步。
父亲有他愿意殉身殒命的道,我亦有我愿意忽视生死的路。
禁军与成都王师正在激战,烽烟萦动血溅三尺。
陛下在我身后牵住我的衣角,他的声音中有止不住的颤抖,眼前的混乱已经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预料。
无谓生死,却不能不言对错。
我整理好峨冠博带,将孱弱的陛下护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