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五年正月十五。
我将杯中物一点一滴洒在影子们的边缘,勾勒出一个矫矫如松下白鹤的轮廓。
“伯约,你看这些影子,像不像白鹤之羽?”
姜维明明心不在焉,却仍然彬彬有礼地敷衍我:“将军雅兴。”
“伯约,你看这隆冬时令里的满院扶桑开得鲜妍明媚,如果是洛阳,恐怕举目只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无聊。”
一提起洛阳,姜伯约的眉头一挑:“洛阳?洛阳位居中原之魂,自然”
为了避免此良宵美夜变成姜伯约的情怀畅谈会,我果断打断了他:“我听闻蜀中有古谚?”
老人家来了兴趣:“敢问镇西将军听的是哪一句古谚?”
“少不入蜀,老不出川。”
姜维听完,爽朗大笑,真是难得。
他的声音难得放松:“将军正值盛年,天下九州,都可随心而往,淮南松柏、西蜀明月、北苑宫池、若是将来平吴,又可以领略一番江东风物,哪有不出不入之说。”
青春正盛?我明知姜维鼓动背后的心思,不过他的言语真是颇为悦耳,令人受用。
少不入蜀,老不出川。我的指节随意敲打在案几上,听上去漫不经心十分惬意。
此时的我是如此流连益州的花木流水、明霞山岚,思归乐、思归乐,杜鹃啼血萧萧西陵,雨燕飞回落落巴山。
早梅香满山岚,丛柯来时春雨,益州,当之无愧的天府之国。
陌上桑间,游子长行,听青城的折柳落梅之曲,闻西岭的关山雨雪之歌。朱衣摇曳逐风暖,阮郎春尽不归家。
不归家。
少不入蜀。
过去的我也没有料到,有生之年我竟会来到异国蜀地。
我以为我的一生都不会离开洛阳,离开中原,离开山阳的竹林,离开洛水边的白鹿,离开太学尚书台中山海般的简牍奏章,离开了和我一起抱着竹简走过朱雀大街的亲朋故友。
在蜀中又凉又亮的月光下,我忽而想起了一个其实算不得故人的故人,嵇叔夜。
我想起那个站在松风中长啸短歌的男人,他是别人眼中洛下书生的代表,是清流士子瞩目的中心,是精通五律的抚琴圣手,是沉醉杜康的不羁酒徒,是体清神正的美异君子,是流寓乡野的隐逸高人,是深藏林泉的风流名士,是天性率真的洒脱,是不与物迁的至乐,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无上道者。
但是在我眼中,他明明已经是一截枯骨,一缕幽魂,却又如影随形如芒在背,在景元四年那一日正午的血溅三尺后,依旧飘摇在这苍茫浩渺的世间,无处不在。
嵇叔夜,他所谓的龙性难驯、他自以为的高洁潇洒、他不计后果的傲散抗争、他被世人所推崇的刚直嫉恶,最终将他送到泰山府君面前,如果真有泰山府君的话。
谁知道呢,我又没死过。
童蒙时我听先生讲《孟子》:“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嵇中散说这世间奸人当道、世事幽阻、民不聊生,恶势横行。他欲圣洁名教,他欲以身殉道。
好,我成全他。
他是卧龙,而人间不过是些凡夫俗子的人间,自然容不下只存在于神仙话本中的龙。
我记忆中那一日正午时的太阳,像潜伏在西陵峡静流的涡旋,又美丽又危险,能够在不知不觉中吞噬一切。
漩涡很危险,但是当它开始转动的时候,它也非常诱人。
而欲望,就是这世间湾流中谁也跨不过去的一个漩涡,一旦涉足其中,无论面容、身躯、本心、风骨,什么都会扭曲,什么都会被吞噬,无一例外。它的力量太过强大,胜过我们的自以为是,足够将我们每一个人改头换面,面目全非。在我短促的生命中我已经旁观过太多故人被它无情碾压,或化为北邙山下飘飘荡荡的一缕幽魂,或者是洛阳城中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人生在世,与浩渺天地相比,谁也不过是蜉蝣一瞬,我并不想以我有限并唯一的生涯作螳臂当车的徒劳之功,旁人眼中的我天资聪颖青春正盛仪表端雅家世优渥,本就应该大有可为。
然后尊荣一生,直到垂垂老矣后身归北邙,魂向泰岳。
老不出川。
我想我已经老了。
自甘露五年始,其实我就已经是个老人了。
甘露初年的我,刚从一个地位微末的秘书郎升至尚书侍郎不久,又因高贵乡公即尊位、赐我关内侯之爵,在皇都洛阳享受着足以被旁人欣羡的生活。别人眼中的命运待我不薄,我与诸多友人们被帝王家所驱使在东堂中一起为彼时还是“陛下”的高贵乡公讲学。对、故友们,在王辅嗣亡故后,还有司马望王沈裴秀向傅我是真的老了,已经想不起他们很多人的名字和面容了。
而当初与我一齐游荡在东堂、太学中的朋友们,已经没有然后了,才同陈思、武类太祖的高贵乡公化为首阳山下的枯骨,萧索离魂不知飘泊何处。公休、太初他们前仆后继,去殉他们自以为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