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丞十六岁时,第一次上前线,那一场战役死伤惨重,等待救援的那几天,他躺在堆满尸体的战壕里,和开始生蛆的战友共眠。
为了缓解紧张,他还翻出几根烧尽的烟头,摆正战友的尸体,一人塞一根,然后絮絮叨叨怀念帝都星的春天。
怕过头了就很难再感知到恐惧。
所以他难以理解到本是因为什么连续沮丧好几天。
异常沉默还时常走神,明明是在替花瓶换水,却突然掐掉手边的花朵,放在手里搓揉。
易丞拿过花瓶,救下了无辜的花束,不免担忧,“训练又出什么问题了吗?”
本只盯着手里碾碎的花瓣,浅紫色的汁水顺着指腹下滑。
徒有其表只会被人随意拿捏。
他心不在焉,“不是军团里的事。”
那就是家里的事了。
本很少开口提起艾弗尔家族的事,易丞作为外人不便打听贵族密辛,事关本,他也只是大概了解到现今的伯爵夫人并非本的生母。
不过她待人和善,从未传出苛待下人的消息,对本更是颇为用心,在贵族社交圈内有着不错的名声。
现在看来,本的处境未必有外界所传那样顺遂。
易丞拉着本的手,拿纸巾擦掉他手上的花瓣汁液,“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本的视线仍然没有落点,他轻皱着眉,半分困惑半分低沉,“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所有退让换来的不是平静,而是得寸进尺。”
他之前从没有过非要和两位便宜兄长争个高下的想法,即使没有其他儿子,父亲也不会对他高看几分。
他撞破伊莱的好事之后,对方和他的关系反而缓和了很多,伊莱甚至愿意帮他搞来些本自己很难弄到的违禁药品,只要本不把他的事捅出去。
可伯爵夫人从伯爵送他进十七团起就异常不满,还抓到了鬼鬼祟祟替本送药的伊莱。
本回一趟庄园,没能找到伊莱,倒是等来了替下人向自己道歉的伯爵夫人。
她拉着本的手,宽慰道,“你看,某些人就是好日子过久了,忘记了谁才是主人,你稍微对他好些,就没了本分。竟然偷拿你的东西去黑市贱卖,好在我已经让管家把那不听话的贱奴赶走了。”
什么贵重物品都没丢,偏偏丢了母亲留给他的指环,和他从荒星带回来的、易丞亲手做给他的武器。
伯爵夫人看他失神,怜爱地抚摸他的侧脸,又补充道,“好孩子,东西丢了还能再买,可别气坏了身子,你如果还不解气,我再罚管家一年薪俸,这事儿都得怪他御下不严。”
任谁见了都要称赞声护子情深。
本垂着眼,轻声喃喃道,“父亲不在这里,你何必惺惺作态。”
“傻孩子,你在说什么?”伯爵夫人的确没听清本在念叨些什么。
某一瞬间,本突然明白过来,要想骗得过所有人,让大家睁眼说瞎话,共同维护一个破洞百出的谎言,根本不需要多高超的骗技。
只要让大家都不敢说真话就足够了。
于是他突然笑起来,反握住伯爵夫人保养得宜的手,真挚得自己都快要相信了,“我说这些年多亏了母亲大人的照顾,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本一双眼睛像极了伯爵,眼瞳偏上,下眼白过多,不笑时没有神采,笑起来也不怎么讨喜,反而透着股阴沉。
伯爵夫人被他笑得发毛,好歹是和喜怒不定的伯爵相处得久了,仍然端得住主母的架子,轻轻把这件事掀了过去。
末了还含沙射影,数次暗示本,让他听话点,不然他想偷用违禁药品的事说不定什么时候会传到伯爵耳里。
易丞并不清楚内幕,综合本的反应脑补了一番,心想他幼年丧母又没有可靠的长辈抚养,会如此多愁善感实属正常。
心里又多了几分怜爱,他用手勾起本的下巴,见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红了眼眶,才放下些心,“别人未必会拿退让当做修养,更多只以为是软弱,而大家往往只会尊敬强者。”
易丞一见本皱着鼻子躲开他的视线,就知道心思敏感的本一定又误会自己在说他软弱。
连忙补充道,“你还小,正是羽翼未满的时候,早些遭遇挫折并不是坏事,你只需要做出现阶段你能做出的最好的决定,不要让此时的自己后悔,哪怕未来要为此承担很多后果。”
“别害怕成长,即使真的失去了很多,你还有我。”
本一楞,他的心急促跳动起来,一时间也不知道在激动些什么,“即使做错了也没关系吗?”
易丞笑着哄他,“做错了就去弥补,你的年轻就是最大的财富,你还有无数试错的机会。遵循你的目标,努力去做就好了。”
本说的错误和易丞理解的根本不是一个概念,但他依然被怂恿出些从前没有过的勇气,或许将想法付诸现实并没有他想的那么难。
“易丞,我可以向你借两个可靠的护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