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地面,向上仰望。
与传统的中式四合院落不同,这一家的住宅采纳了最为新兴的西洋结构,红砖白石,拱券纹砖,傲然高耸。
他来得有些迟了,早已亮起的筳席灯火将整个一楼辉映得光彩熠熠,调笑声远近相闻。不过这反正与他毫无干系,他来此只为再见一人,或者说是,一个梦。
暮色四合,原本一片岑寂的二楼终于亮起一点灯光,随即他看到那人在轩窗后露面,倚在窗棂向下俯瞰,有一瞬间几乎与他四目相对,但是似乎又太快掠过他,飘向未明的尽头,夜色模糊,他看不真切,不知为何却从中读出厌倦与淡漠。
他挥了挥手,甚至想要蹦起来,免得他的心先一步跳出来,但是他忍住了。留洋三年,为的是学成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而非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子。
明含清自然是立即发觉了他,先是一愣,轻轻启唇,随即微笑起来,走回室内。
不多时,有侍者下来,毕恭毕敬:“夫人请您上楼。”
他点了点头,跟在侍者身后穿过熙攘的人群,不期正看到夏蒙在揽着女人的腰肢递酒,不由得蹙了蹙眉。
侍者推门躬身请入,他屛住呼吸,却还是在进门的一刹那情难自已地敛步。
明含清已端坐静候,因而他初时只看到了那曼妙的下颌与脖颈的线条,明含清穿得是衬衫而非长衫,裁剪出了纤致的肩膀,随即明含清转过头来,粲然笑道:“您怎样不进来呢?”
他与明含清阔别这么多年了,他在心里用自己的想象与情思为明含清修饰了太多,将这个他平生做过最美最长的梦境装扮得绚丽到了他不敢回来唯恐自己会大失所望的地步,时至今日,他才终于鼓起足够的勇气踏入夏家的大门。
但明含清从未令他失望。多年过去,明含清仍旧与他的鎏金幻梦美得别无二致,一颦一笑还能让他醉心于最细末处的姿仪,一如当年廊下初遇,他在万家灯火之中只能看见这张端妍的面孔。那时候他十一岁,明含清也才年方十六,谁都想不到家世阻隔乱世左右,不会像他后来那般爱得畏首畏尾。
他在明含清对面入座,有些局促,无法抬头与明含清对视,恰巧侍者进入上茶,他便如蒙大赦地想要伸手过去,明含清却吩咐道:“取汽水出来好了。”
他不喜任何苦涩的味道,因此从小就喝不惯茶,到了法国,饮料成了咖啡,他不得不适应寄人篱下的涩然,已经不再执着于甘苦,谁料明含清竟然还记得他这幼稚的习惯。他在欣喜之余又有些羞赧,掰着自己的手指一语不发。
明含清也不先开口,只是将茶杯举起,轻轻一抿又放下。
“那个”
“嗯。”
“我以为您会在楼下。”他字斟句酌,小心翼翼。
“不,我从来不去,”明含清摇头,“去的话无异于自己揭露不是女人了。”
“啊”他意识到自己再怎么提心吊胆也说了傻话,有些沮丧,“对不起。”
“这不要紧。”
“但是,”他忆及自己在楼下目睹的场景,“夏蒙先生,他,呃”
“我知道,”明含清若无其事地合睫道,“这正好。或者,您其实更乐于见到我与他举案齐眉?”
“这绝不可能!”他终于着急地出声辩解,脸涨得通红,好半天听到明含清的轻笑,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撇了撇嘴:“您是在拿我寻开心吧?”
“不错,我听您这么说很开心,”明含清毫不掩饰自己的开怀,笑着笑着又咳嗽几声,“您果然还是一样。”
出现了片刻的沉寂。
他又握了握拳,鼓起勇气问道:“您近来好吗?”
“这您应该是想得到的。”
“对不起。”
“您不要总往坏的一面想,”明含清又笑了,这一回是标准的笑,“至少吃穿用度是应有尽有的。夏蒙先生对于家业的经营一窍不通,是个三世而衰中的二世祖,也乐于让我决断家业,可以说我来去自由。”
“可是,如果我当时——”
当时多一些学识、多一技之长、或者说,只要多一点点勇气。
明含清即刻打断了他的痛悔:“话说回来,您在法国待的三年如何?中间一次也没有回来过,想必是被迷住了。”
“哦,这个,”他回过神来,“挺好的。”
“未免太敷衍了。”
他其实有一肚子的新奇故事,但他不能说。在这个表面西洋、实则骨子里仍是旧式军阀的世家中,他怎能说他为巴黎公社心驰神往,为工业革命震撼惊叹,又在留学生的论辩中崭露头角?还有,他心中的情愫奔涌不息,一日比一日切骨?
他是因这个人落荒而逃去了法国,也是为这人魂牵梦绕才愿意归来,但他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现在他们除了回忆与装腔作势的礼节,一无所有。
明含清站起身来,数着书架上的书册:“我记得您去的是法国。”
“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