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柏低头看着手中变了弧度的镜架,开始的装模作样和后来的震惊愤怒都在长久的沉默中偃旗息鼓,独留他一片空白用于消化周谨南方才的言语。
夕阳在无声息时褪去,周宅的灯火到了固定的时间瞬间亮起,竖在偏厅一隅半人高的青瓷瓶被屋内的明灯与窗外的暗光争出一道清明分界线。
“看来是你忘了,忘了那个男人是谁,也忘了二十年前结发妻子在楼顶的纵身一跃。所以这这么多年,你可以继续心安理得地生活在这栋房子里,在这里褪下人皮伪装,做尽肮脏的勾当。无视法纪,狂妄地竖起特权高旗,你以为有周氏靠山作保此生都不会有人敢找你讨债,过去的都可以过去。”
不同于狠戾言辞,周谨南语气始终平平,以至这番言论乍一听不像指控,反而是替罪人陈述。
周长柏再没表露过多的情绪,他只是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还记得程文斌吗?”
极陌生的名字,不在他的利益圈中。周长柏用沉默宣告遗忘。
周谨南看着对面弓腰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他对自己作过的恶因不屑一顾而选择遗忘。
世上为何有这样恶的人?
这是周谨南直面的第一个人性问题,直到现在他也没有答案,独剩年少时浓烈的恨意在经历漫长年岁侵蚀后被挫磨成了无尽蔓延且永无止境的厌恶。周长柏就像是贴在他心臟上的一张狗皮膏药,经此过滤循环的血液全被烙上了肮脏的印迹。
这不是他的选择,却成了他宿命的开端。
“15年前,管家的儿子把7岁的女儿送来周家借住一周,两天后还在邻市出差的夫妻两人被警察通知去停尸房接回意外死亡的女儿的尸体。”
周谨南望着他,开口帮他回忆往事。
周长柏这才想起管家有一个与他断绝来往的儿子名叫程文斌。
“程叶华不会背叛我。”
周长柏自认为人奸猾,能得他信任的人少之又少,唯独这个从小照顾他、在他掌管周家后一心扶持他、这么多年从未违逆过他的管家得到了他彻底的信任。
“程叶华从十几岁进入周家就开始照顾还在襁褓的你,对他而言,你不仅是他的主子,更堪比他的亲生儿子。他不仅不会揭发你,甚至这么多年纵你做恶,你自然是信他的。”
周谨南一点点分析他的内心。
周长柏在身侧握拳的手微不可查地颤了一颤,尔后他展开手掌裹住膝头。
周谨南始终注意着周长柏的动作,明白他是在触及真相前妄图稳下心神。这些细微动作让周谨南心生快意,来这一趟,本就是为了雪上加霜。他要周长柏的内心高墙土崩瓦解,彻底摧毁他侥幸求活的意志,他要周长柏在这场精心为他而设的陷阱中身心俱毁。
“你最该明白,血亲是无法替代的。程叶华即使不愿背叛你,也必须给他的亲生儿子一个交代,他要对那个只因他一时看顾不周而枉死你手的稚女赎罪。”
周长柏没有说话,他伸手去拿茶几上的茶盏,盏壁已经冰凉,他收回手。
“这是你应得的。”
周谨南坐起身,抬手捏壶柄替他倒了一杯茶。
半壶茶水已搁放许久,新倒出的茶也早冷透了。
周长柏终上抬起眼,颓丧的精神和无眠的前夜让他在如昼灯光的照射下伪装尽失,下眼脸的凸起和底端的阴影无处可藏,愈发加重他面容的垂败与衰老。
只剩一丝坚信,“程叶华不会告诉你真相,更不会说出你的身世。”
“对。”周谨南没否认,“但你还是不够了解他,他最终选择坦诚地告诉他的儿子,以至于程文斌很快找上了我。”
周长柏在怔愣半晌后缓缓点头,又在想明白后口中发出轻笑,“养虎为患啊,是我养虎……程叶华到底最了解我,他早说过……”
过往如走马观花,周长柏在粗略闪现的画面中饱偿悔恨。
他低声言语半晌,很快又遇上新的难题。
“你筹划这么多年,不过是设局毁我,但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你与你母亲也不算亲近,更从未见过你的父亲,若说是因为周氏,倒最不必。即使你非我亲生,在我死后,周氏最终要交到你手上。”
他在这时询问,话语是坦荡直白的问。
周长柏是真的不懂。
周谨南明白他的疑惑,他早揣摩透了周长柏的心思,极端的利己主义和特权惯性早磨灭了周长柏作为人的品性与道德,他不会觉得自己有错,甚至意识中顽固萌生着唯我独尊的幻觉。
独寡者多以自我为评判,他们无法共情,更不存在同理心,唯有将人从高位拉下,踩入泥沼,将他们从治者变为受治者后,或许能琢磨出些公平自由的道理。
此时,再说无益。
周谨南低头看了一眼腕表,时针已经指向7,家里还有人在等他回去。
他站起身,习惯性抚过西服下摆处几道轻微褶皱,视线余光撞上正抬眼望他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