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孙婉被卖倒四川山区已过去八年。
大少爷每晚都做同样的梦,被梦魇拖回那个无光的晚上。
他妹妹正在被渡口的脚夫糟蹋,她朝他呼救,哭喊着岘哥救她,旁边的人都笑,说她不过是丫鬟生的野种,真当自己是赵家小姐了,大少爷救她那是往赵家脸上抹屎。
大少爷那时还小,看男人抓住女人又打又骂只觉得怕,寒气从脚心凉到头顶,手脚僵两下转身就跑。
笠日,鞭声抽亮了昏暗的天,大少爷爬下床朝窗户外看,自出生起便不受待见的妺妹又受罚了,棍棒无眼,麻布短衫上全是血。
拉柴的车在门外候着,孙婉被押上车,大少爷问奶妈是怎么回事,孙婉她嫁人了,奶妈答,语调里全然是事不关己云淡风轻。
大少爷一惊,光着半个身子就去拦拉车的马,少爷啊!你怎地要吓死我!马夫勒紧了绳,马前蹄子上扬嘶嘶低鸣。
孙婉,孙婉,大少爷唤她。
孙婉埋进披肩里的头突然上抬,露出一双带戾气的眼睛,不言,不笑。
奶妈旋即便追上去拖执意要把长命锁退给孙婉的大少爷,大少爷要挣,被大夫人硬声呵住,丢人现眼,滚回去。
大少爷向来是不敢违背母命的,眼睁睁看着妺妹消失在一道黄土里,一步三回头,孙婉没看他,头发逆风吹起,辫子样拧作一团。
赵家容不下打进汤锅的老鼠屎,就算孙婉是受害者,被动过的,便不洁,丫鬟生的一辈子只能压在最底层,与其说嫁,不如说卖。
大少爷痛恨自己懦弱,这几年赵家事业蒸蒸日上,他也结了婚,有一个漂亮的妻子,两人却总是背对着同床异梦。
有关孙婉的梦可谓如影随形,自己带她听戏赏灯时的笑颜或者渡口那张崩溃的脸。
孙婉崩溃,他同样崩溃,他想在梦中获得救赎,幻境总在他接近光的下一秒戛然而止,颤抖着醒来后不得不服下走无人道进口来三唑仑才不至于失眠到天亮。
大少爷很依赖这种药,至少可以通讨它获得根治心病的机会,而不是整夜面对漆黑的天花板。
赵家的日益繁荣与大少爷的憔悴显然不成正比,当妻子发现他总是心不在焉神情涣散时就明白问题肯定出在药上,她锁死了所有瓶子,你得负起一个当家的责任,你还记得大夫人死前给你说过甚么?她问。
她说不准找孙婉。
曾有人说孙婉被卖到了四川,大少爷信,只要有关她的消息他什么都信,大少爷一度想模着车辙子去找她,而这种苗头总被大夫人掐死在实施之前。
要说不喜欢孙婉的,大夫人首当其冲。孙婉她妈是府里最漂亮的丫鬟,偏偏又是个心眼多的婊子,靠脸上位,把老爷迷得颠三倒四,不多时竟生了个白净的女儿。当时实权在大夫人手里,赵家上下她说一不二,她说丫鬟的女儿只能是丫鬟,就算孙氏一朝被纳为妾,那野种也不得随赵姓,更不提什么小姐了。
家丁都看大夫人脸色行事,大的小的,只有大少爷一个搭理孙婉,偷偷帮着她做事,给她带酸甜的糖渍山楂。
大夫人见不得孙婉,自然也也见不得大少爷成天跟她厮混,封建家庭若要管控一个人谈不上难,精神控制,大夫人很擅长这个。
赵家家规一条套一条,大夫人算天算地,唯独没想过大少爷会反她。
大少爷说孙婉是个好姑娘,全府上下只有她会支持他。
她支持你什么?支持你做个揭不开锅的穷木匠?
大少爷咬住嘴唇,眼珠子沾在鞋面上一声不吭。
自那以后大少爷跟孙婉接触地倒更频繁,次年二姨太诞下次子,大夫人危机感在前,对大少爷的精神管控变本加厉,大少年整天惶恐着看母亲脸色,只在孙婉面前才偷偷拿自己做的活动木器开心地笑。
孙婉很少笑,大多数时候只盯着大少爷发呆,岘哥,以后还是少来吧,太太不喜欢。
说这句话时孙婉眼底没有光,声音低低的甚至带点悲切。
大少爷后来才明白他每每接触孙婉当晚她便会挨板子,她怎么就不说呢?
求情是没有用的,大夫人只会叫他在祠堂里祖宗灵牌面前跪一整晚,问他想没想清楚。
若像旁人一样唾弃孙婉便是清楚,大少爷这辈子都不会清楚,甚至在大夫人眼皮子底下冲进大院替孙婉挡板子。
家丁见状要停手,大夫人铁青了一张脸,唇角不抽动半下,继续打!
孙婉在大少爷怀里哭,声音连不成调,你傻啊,你真傻。
大少爷的冲动造成了不可控的后果,孙婉去渡口,被人糟蹋,不过是他替人受罚的结局,大夫人不会放过孙婉,自导自演一出肮脏的戏便有和合适的理由让大少爷和孙婉永久隔离。也就是所谓的不洁,赵家容不下。
不该爱一个不能爱的女人,你早该明白。大夫人说。
她这该是过分揣度大少爷了,以成人思维将孙婉同化为和她母亲一样的婊子。大少爷无法控制的眼泪糊了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