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锐是你们码头巷这带孩子堆的头头,也是你小舅舅。不沾亲不带故,偏偏上一辈传下了规矩,你就得叫他小舅舅。
你小舅舅这人,辣。眉稍一挑眼波一转那股子傲劲儿和邪气就出来了,迷倒了多少来码头巷河滩洗衣服的姑娘,成天没事儿就端个盆来码头巷看他,脏活儿累活儿全变成了快乐事。
那时你们只有十几岁,是沾露水的青葱。马头巷的人家,穷,十几岁,挑大梁了,干最底层的事,却还想做富贵梦。
你小舅舅瞧不上马头巷搓衣服的,她们是泽兑,他说等他从小头头混成行脚帮管事的,一定取个好百倍的漂亮地坤。
你抬头看他衣服底下露出的那截腰杆,糊乱应和他,是啊是啊,小舅舅准行,到时候短褂变长衫,粗布换绸缎。
他高兴,拿接货老爷赏的籽儿请你唆油泼面,金灿灿的浮油上撒层白绿的葱花,还没端上来就嗅见铺子里芳香扑鼻,进到口里鲜香细滑的,过一道儿又是麻嘴的辣。
辣,像你小舅舅。越跟他呆得久越容易上瘾,生动的神情,小太阳一样的性子,永远有迷幻又美好的憧憬,每一秒都是快乐的,足以叫你忘却生于泥沼的痛苦。
你小舅舅说他要找地坤做老婆,你说那你就做他一辈子的小弟,要发达了,管家也行。
你们嬉笑怒骂,哪似舅舅和外甥,差不多的年龄,更像是兄弟。
地球在转,世道在变。富贵来得很快,穷惯了的,一朝被富贵砸中脑袋,却是种打击。
码头滩停了很多船,你没想过有一艘是来接你的,你去接货,船上站的是你生父。家业不能断,他说,虽说你母亲是个勾野男人的婊子吧,你是天乾,又吃得苦,比他那些窝囊儿子中用,倒是个好苗子。
临行前你要跟小舅舅道别,生父不准,你现在是上等人,有样学样,莫跟那些三教九流撕混。
夕阳细碎的光映到河面上,起起伏伏,像龙王殿前挂的金帐子,河风吹乱你的鬓发,小舅舅在河对岸朝你挥手。
没有阳光的日子,会是怎样?
你生父做粮食烟叶生意,有一道儿要泊码头滩,你就专敛那艘船,你小舅舅来接货,你跟他抱怨说丝绸的裙子太难穿,挂在身上滑滑溜溜像鼻涕。小舅舅没有笑,语气狠中带恶,“林芳,你少惹我,我们不是一类人。”
他走了,在巷口跟小弟打浑,脸上的笑依旧耀眼。
你没告诉他你不是林芳,现在随父姓,叫周芸。
民国的社会结构摇摇欲坠,多数人都在迷茫中糊涂地活,当官的尽情享受鲜血换来的新鲜与繁荣,洋街上霓虹经夜不熄。
前年国军登上码头滩,民宅兵改,征用谷仓,行脚帮一夜间走的走散的散,有人托消息给你,说你小舅舅在跟国军死犟,被打得很惨。
你连夜赶过去,码头滩港口的木板上只留一块乌黑的血渍,也不知道是谁的。
小舅舅不见了。
洋街的夜总会请了位女演员,热闹得很,舞池里歌声缦丽舞姿婀娜,你人坐在椅子上,心思却随着一声声有节奏的夜上海飘回码头滩。
有人走过来轻轻跟你碰了下玻璃杯,他邀请你跳舞,然后上楼到包间喝酒。
包间里早坐好了人,做生意的,当官的,统兵的,全混在一起。那人向他们介绍你,周小姐,现周氏的实际掌权人。
他们都敬你,空气中漫出奉承的味道。
酒过三巡,一个军官怀里的被叫起来掺酒,军官将杯沿磕到他唇瓣上,暗红的酒液顺着牙齿磕开的缝流下去,溢出来的滑上精致的喉结。
军官扳过那人的下巴吻他,不让,薄唇压成一条线,玻璃容器推到地上哗啦一声脆响。
“刘司令,我只陪酒,不陪睡。”那人起身,握成拳的指节发着抖。
军官扯出他压在皮带下的衬衣角,手指沿脊柱往上摸,满脸的胡茬都在笑,“老子喝酒不就为了睡你么?”
那人一拳揍进军官眼窝里。
“他妈的。”刘司令骄傲惯了,哪容得这种侮辱,伸手一掀把那人按到桌上,衬衣扣子噼哩叭啦崩了一地。
酒该醒了,调情的,玩弄政事的,各种声音被声带掐死在喉管上,咽回肚子里。
女人后知后觉地开始尖叫,惊动楼下接客的妈妈桑。
她上楼陪笑脸,“爷,袁锐这小子不懂事,您甭跟他见识,我去给您换个听话的地坤。”
刘司令啐一口,他说他今天就想搞天乾,性子辣的,得劲儿。
你看见袁锐眼睛盛怒泠冽,像把沾血的刀。
“刘司令,你看这东西一身戾气,干不成反伤了你,改天我给你介绍个更漂亮的,我小舅舅。”你意味不明地去捋顺袁锐的头发。
“哈,周小姐这是大义灭亲啊。”
“刘司令谬赞了。”
夜总会的楼上是旅馆,“那个袁锐,他肯陪酒是吧?”你对妈妈桑说,“你叫他上来。”
“啊呀,袁锐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