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愛師心切,明明就束手無策,卻也不能放著屈原不管。他早就一心都是他的夫子。
聞言,宋玉氣急敗壞之下,把嬋娟給趕得遠遠的--他氣的卻不是嬋娟,而是因為嬋娟說得對,最重要的是自己太過無能了!
就算屈原根本不理會他,他也悉手捧著盛有熱藥草粥的碗,聲聲喚著他的老師:「夫子,夫子,你吃一點好不好?你別這樣,再這麼下去,會死的真的會死就是河伯都救不回你了!」
到底已經過了多久?到了這天,正是宋玉的眼淚流得與屈原同樣多的時候。就像河川一樣多的淚水,顯然已經是很漫長的時間過去。
這一天早晨,宋玉仍舊帶著死灰般的心起床。
這些日子以來,他不聽嬋娟的勸。見宋玉把所有鬱悶之氣都發洩在她身上,傷心欲絕的嬋娟只好先行離開。
宋玉沒有去工作,也沒有回鄉。他哪裡都沒有去,只是每天都睡在屈原家的地板上,自己就像個不修邊幅的瘋子,而他專心伺候著另一個不領情的大瘋子。
他想幫屈原刮鬍子的時候,屈原總是會用力反抗,就好像曾經有什麼樣悲慘的強暴發生在他的身上,讓他不願意再被任何人碰觸。
這時,宋玉卻聽見了水聲、還有隱隱約約因為梳洗,才會發出的聲響。他揉揉眼睛,自地板上虛弱地坐起,朦朧地看見屈原正坐在日光充足的窗邊。他對著架在桌上的銅鏡,小心翼翼地用手上的小刀,刮除下巴上的毛髮。
宋玉愣住了,愣得直接往後倒在地上;而屈原還在若無其事地把下巴剔得乾乾淨靜,就像他三十年來都做到的。
在尚未日出時,那時宋玉還在酣睡,他忽然就醒了,醒得比過去的任何一天,都來得更有精神。
他像個剛從南柯大夢裡警醒的人,為了迅速恢復正常生活,就到江裡把全身就連衣服都煞費精神地搓洗過一遍,這是因為屈原本來就有潔癖,精神與肉體上都是。
終於潔淨到在他的認定中才算是合格的地步,屈原就抱著衣服緩緩地爬上江岸,回到小屋裡把自己擦乾,再慢慢用玳瑁梳把尚餘水氣的青絲一縷一縷梳整,慢條斯理地用懷王當初送的那把金花簪把頭髮紮得整整齊齊以後,就開始用香草薰全身,使得濃郁芬芳充斥全屋。
屈原墨黑的眼裡重新閃動出光采來。芬芳宜人的他,用布巾把臉與下巴都擦乾淨,起身振衣,「玉兒,為師要寫文章,快準備墨寶吧。」
心鬱鬱之憂思兮,獨永嘆乎增傷。
如此愁苦,不詠嘆作篇篇章句的話,更是屈原脆弱的心所承受不住的。這千鈞重的悲傷,究竟為何非得由他來承擔不可?
每一滴墨,便是一口胸中的鬱血,是一行又一行寫不盡的淚。雖痛,受之猶未悔矣。
他寫下了《招魂》。
宋玉在一旁洗筆捧硯,一邊看著。原來屈原之所以會整衣梳洗,就是因為他看重創作,視創作為神聖,彷彿將寫作當作情人一般,要用最敬虔的心來面對它,才將自己整裝到完美,彷彿他從未變老,風華仍盛。
屈原渾然沉浸在個人世界中,揮筆洋灑,丰姿颯然,時而低首停頓,時而撐頷深思。這一篇招魂辭對屈原而言太重要了,他是多麼害怕懷王在異鄉迷路啊!
屈原每次下筆都謹慎不已,每一個字都思考許久,一定要用最富麗堂皇的字來彰顯懷王的身分;必須生動紀錄下楚國最美的景色,才能吸引懷王的魂魄歸來;這篇文章還要寫得字體工整,就像宮裡的公文一樣,一滴墨滴都不能多滴下。這些用心,足見其對懷王的殷殷盼望--屈原只想懷王趕快回家,回到楚國。只有這個物產豐饒、民心淳樸的地方,才是他真正的歸屬。
讀到「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時,宋玉的心緊咬下唇,心裡苦澀極了。
--大王啊,快點回來吧!遠離那迫害您的秦國,回到您熟悉的楚國就當作是為了我最愛的夫子吧。他是這麼地要緊您呢,大王,我真的好羨慕你,也好忌妒你啊。
雙手穩持墨痕還未乾涸的《招魂》一辭,屈原到江邊設壇釃酒。
這一次的招魂,是要招他的靈修,也是要招他自己,對宋玉而言,未免太過殘酷,說什麼他都不會讓宋玉繼續陪伴在身側,因為接下來的路,是他不該陪也不能陪同的。
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濟深。這一次,再怎麼不好行舟的川,都得好好行完才行。就像是直直游到汨羅江的盡頭一樣,只能一點點、一點點、一點點地慢慢游過去
在這條漫長的黃泉路上所遺落的,是當初得以象徵圓滿的、一把懷王親手送給他的墜玉絹扇。
為主人所拋棄,扇隨流水東西,在瑟肅秋風中,點點,滴滴,點點,滴滴,消逝作殘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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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均,謝謝你陪伴寡人的這些時日。
寡人對不起你太多太多
你希望有個人能好好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