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章岁默默拿过小本子,一笔一划地写着,讲起过往的事。
提到父亲的时候,庆章岁面无表情地画了一把枪。
提到母亲的时候,庆章岁露出温柔的笑容,画了一本书、一座舞台和一瓶药。
郗景突然明白了他会强撑几十个小时不休息来陪自己。
是怕自己一觉不醒吧。
庆章岁本以为自己一生都会远离枪炮,然而拿起枪的那一刻,好像一切都回来了。他确实是用一颗一颗子弹喂出来的孩子,扳机、枪管、膛线,仿佛他的归宿一般,枪支握在手里除了熟悉还是熟悉。
但是妈妈教他写汉字、读诗歌,教他感受除了距离、风速、空气湿度以外的一切,教他如何在遇到喜欢的人面前选择那条最正确的道路。
教他放下枪,教他生活而非生存,教他浪漫不死。
只是发现妈妈穿了一身白色的长裙,头披纱巾,颈戴项链,躺在白床上永久睡去的刹那,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难过到无以复加,心底有一块地方空了。
温婉的笑容定格在了过去的回忆里。
庆章岁回想起来有些怅然,尽管好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很爱妈妈。
郗景摸了摸他的头,头发柔顺,手感很好,像一匹光滑的绸缎。
庆章岁深吸一口气,笔锋一转,写到了自己从母亲居住地离开之后的事。
微微颔首,郗景注视着笔尖,看着那些字,好像也去庆章岁的回忆里走了一遭。
会提枪而行,会捧书而坐。
会在新国的白塔里放下鞭子打麻将。
会厌弃无情的父亲,会怀念过世的母亲。
遇到同样境遇的姬小木会拉一把,在发现天赋的时候会不吝钱财地培养她,自费的子弹钱比开出的年薪还高。
郗景心想,这可比自己的故事复杂多了。
在国内按部就班地上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和大学。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他也不例外。
见到血腥场景的时候会被震撼,觉得无比残忍,没有立刻吐出来已经他最后的优雅了。
庆章岁则对这些脱敏数年,稀松平常,对郗景的日常生活反而很好奇。
郗景小声说:“也没有什么好讲的。”
不过就是,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周末发生了什么,假期发生了什么。
零零散散地凑成过去的二十年,郗景心想,铁定是绕不开自己的前女友们和前男友们了。
只得平静地交代起来。
所有给郗景写过情书的人,都盼着他满十八岁,因为郗景总以“成年再谈”为由拒绝一众追求者。
高三,集训。
郗景是唯一一个住在画室外的。第一是因为身体原因不放便,第二是因为室友对他有意思,第三是因为管寝的负责人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外寝要求合情合理。
“也不是室友真的对我做了什么。但是他那种眼神,不怀好意。”郗景或许对掩藏好的恶意没有办法分辨清楚,但是像那样摆在明面上的、让自己感到不舒服的目光,他会马上提防。
庆章岁突然写道:“怎么不做手术?”
郗景想了想,写了很长一句:“一开始家里没钱,后来有钱了,我觉得也没必要做手术,这样挺好的。家里有钱了就正好学了艺术,走美术高考的路,考雕塑系。”
他从书桌的柜子里抱出一摞画本。
日期能从1.1排到12.31,然后再从1.1继续往后排。每天不间断地画,从清晨到日落,从春天到冬天,从高中到大学。画的内容也从基本的圆球、三角锥到大卫、伏尔泰,后来变成同学、老师、前女友和前男友……
郗景安安静静地坐着,微笑着写起能把嘴皮子说干的情史来。
第一位是扎麻花辫、戴圆框眼睛的画室同学,没几天,郗景就发现,实在是处不来。他们之间只能聊画,除此之外,竟然找不到第二个话题。
郗景还给她当了两天的模特,穿衣服的那种。
一度怀疑对方谈恋爱就只是为了找个方便画画的模特。
说到第三位时候,庆章岁眉毛微微挑动。
等到翻了十来页,那眉毛已经落了下来。
郗景真的,太受欢迎了。
然而郗景却悄声说:“你出门一趟就知道,你会很受欢迎的。”还是那句话,家乡的姑娘直率泼辣。
哪里能想到,他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写了一整天。
庆章岁拉过郗景的手,帮他按开手部的肌肉,轻轻揉搓着,在纸上写了一句:“我教你手操吧。”
科学的手操能增加上肢力量,像庆章岁这样持枪的,一直有在外做操的习惯,不仅如此,他还会做眼保健操——狙击手的视力是重中之重。
世界很奇妙的,在某些时刻,他们的影子会重叠起来。
尽管不在一个地方,却在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同一时间,做着眼保健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