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我,从这样的高度跳下去,人会不会像一只飞鸟?
不会,我说,会像雨水,溅碎在地面上。
现在谢离就像雨水一样,溅碎在他二十九岁的生命中。
可惜这样的死亡不是我想要看到的。我想要亲手报复他。我依然不甘,也依然怨恨。
在谢离死之后的两天,我又一次被推进了手术室。而这一次,我不再有机会在无意识间睁开眼,不再能看到仪器灯光的闪烁,不再能回忆起童年翠绿的草地。
这些我最后所有的,微不足道的一切终于也都失去了。
我不再有机会走出来。
我病死在三十二岁那一年,第五次抢救的手术台上。
而再睁开眼,我十二岁,在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从夏日的午睡中醒来。
男生抬着眼睛看着我。他大概察觉我的情绪逐渐恶劣,却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有点惶然地窝在我怀里。
我捏着他的下巴,手指在他眼睛上轻轻抚了一下,“眯眼。”
谢离呆了呆,听话地眯眼。
很像。之前还没太觉得,这样一看简直已经有那个样子了。
“容容……” 男生有点不安地抱紧我,想往我怀里扎。我闭了闭眼,一把将他推出去,“你先滚开。别让我看见你。”
之前那些事已经过去太久。这一世我见到谢离时距离我刚刚醒来已经过了八年,当年的一切已经没有那么清晰了。
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刚刚看他的一瞬间,过往的一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翻腾上来,让我觉得胸口烦闷欲呕。
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看见谢离。把他推开已经是我收着,不然我担心控制不住情绪对他动手。
“容容……” 谢离被我推出去,居然没用力,软了一样摔在地上,咚的一声,脸白得像张纸,“主人,我错了……你别生气……”
你错在哪里了?你根本不知道就认错!我在心里有些失常地喊。
他是谢离吗?不,当年的谢离绝不会这么做。那么我在报复谁,谁来补偿当年的我?难道上天给我一次机会要让我忘记一切重新开始?
怎么可能。可是我要去向谁讨一个已经不在世界中的债?那个谢离已经死掉了,那个我却还活到了今天。
ICU里的日日夜夜忽然如此清晰,父母的哭泣,无尽的黑暗与幼小时跌倒的那片草地,谢离整夜不灭的灯和他爱欲之后微微眯起的眼睛。
我知道我很不对劲。当年刚刚睁开眼,我就恢复了很久。如今过了这么久,居然还会如此。
谢离察觉出我真的不对劲,连哭都忘记了,嘴唇抖着想要凑上来抱我,被我一把推出去。男生后腰撞在茶几上,咚的一声。
他呆呆坐在那里,又要凑过来抱我,努力拿脸蛋凑过来蹭我的膝盖和小腿,他从来没有做过的讨好姿势。
我把他甩开。他又黏上来,看着我勉强地扯出一个惨淡如纸的讨好笑容,声音单薄艰涩,“容容,别生气……我乖的,你别生气……”
他慌乱地伸手抓我的手,贴在他的脸上。手冰,脸蛋也是凉的。
我用了力,把他踹在地上,“你滚开,别过来。”
说着我就起身准备出门缓一缓,却被谢离抱住小腿。他不说话了,只是抱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着。
“你有病吗?” 我听见自己冷漠地说,“让你滚不滚,上赶着犯贱?”
谢离整个人剧烈地抖了一下,像是毫无防备就挨了打的小孩子。
他跪起来抓住我的手摸他的耳垂,“容容,你看、你看……你给我的,我是你的……”
声音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像一个绝望惶然的小孩抱着大人给的承诺,抱着他最大的倚仗。
他的耳垂上是那个我给他的耳钉。亮亮的,黑曜石的。
我看见自己冷笑了一下,手随便一扯,那个耳钉从谢离耳垂上落下来,叮的一声弹到地上不见了。
“现在不是了。” 我说。
男生呆呆跪在我脚边,像是一下丢了魂,伸手颤颤地往耳朵上摸。
空空的,只有细细的血丝。沾在白皙的手指上。
他一下愣了,反应了一瞬忽然几乎是跪趴在地上找那枚耳钉,慌张地乱爬,到处摸索,嘴唇颤抖着不知道在念什么。
我冷冷看着他找。谢离终于从地上找到那枚黑亮的小石头,抖着手戴在自己耳朵上,两手抱着我的手祈求一样来回摸着,“还在呢,还是对不对,容容……我还是……”
我温柔地低头,摸摸他的脑袋,又摸摸他的耳朵,“嗯,阿离还是。”
然后下一秒,在谢离苍白的脸上颤颤地露出一个笑时,重新把那枚耳钉扯下来,随手扔出半开的窗外,彻底隐没到草丛里看不见了。
“不是了。我是骗你的。我不要你了。”
“容容不要我了……” 谢离呆呆地重复了一遍,有点茫然地抬起脸看着我,像是突然在温暖安全的被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