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生命最初的场景。袁佩仪突然生出这种很荒唐的想法。走廊的灯一盏一盏明晃晃全部开着的,是诱骗生命出世的洁白;教室是猩红温暖的子宫,教室的门是□□口,走廊里是各有悲欢的病人,郭婉是婴孩。
李桂诚是什么?他是牵住她的脐带,还是拉她出来的那只手?
袁佩仪是什么?她是一滴血,是一处无人问津的伤痛。
吴雯洁、李志和李汐一家三口人喜气洋洋地出现在谢师宴上。数学老师调侃道:“没有这么蹭吃蹭喝的,怎么还拖家带口呢。”吴雯洁笑笑没有辩解。
吴雯洁举着一杯酒,一个个学生敬过去。吴雯洁觉得谢师宴很像一场婚礼。今天谁是新娘?吴雯洁嘴里不停地说:“恭喜恭喜”“解放啦”“金榜题名”“前程似锦”。她只敬到一半就被数学老师拉去讲几句。郭婉在后几排。郭婉捏着杯子的手微微发酸。郭婉有点太用力了。
同学们也都互相敬酒,他们说“你可要记得我啊”“那肯定,管他去哪里上大学都得联系啊”其实他们自己心里都模模糊糊意识到这是最后的见面了。但他们还是尽可能地撒更多的谎。医生拿着针管对病人说,一点都不疼的。他们都是病人。
李志端着一杯酒坐在一角小口地抿着,他的眼神是虚虚浮在地面上的,他装作不经意去瞟那些女孩露出来的腿。吴雯洁身边围了一圈的学生,他们拿着本子要吴雯洁签名。李汐又不看腿,又不签名。百无聊赖。她注意到同样在座位上无事可做的郭婉,于是她向郭婉走去。“郭婉姐姐。”李汐拉拉她的衣角,“陪我玩好不好。”
郭婉蹲下来。李汐比上次见面的时候长高了很多,脸也长开了,从稚嫩蜕出清秀。那双眼睛圆圆的,眼角微微下垂,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日思夜想的形状。郭婉握着李汐的小手贴在脸上,李汐的手是暖的,她的脸是凉的。
郭婉在李汐小小的手掌心里留下一滴眼泪。泪水顺着李汐的掌纹流淌变成很多条河流。李汐觉得很不舒服,她把手往裤腿上蹭了蹭。
小河就这么干涸了。
李桂诚考了省外的大学。大一国庆的时候他去看了袁佩仪。袁佩仪还在原来的高中复读。他们见面的时候哈哈笑了好一会。“混得怎么样啊,袁佩仪?”他对她挑挑下巴,袁佩仪哼了一声:“我可有进步啦,这次是年级前一百呢!”“哎哟哎哟,这点分看把你能的。”“你要死啊——李桂诚!”袁佩仪的手掌握成拳头,顿了顿,还是没有落在李桂诚肩上。李桂诚准备挨打的后背僵了一下。
“怎么,读多一年书还变淑女啦?”李桂诚故意逗她。袁佩仪没有说话。他们就这样沉默了很久。袁佩仪突然开口道:“我看过郭婉的日记。”“我也看了。”他们相对着笑起来,两个逃犯心照不宣的笑。劫后余生的后怕和庆幸。
上课铃响了,李桂诚拍拍袁佩仪的肩膀:“加油啊,来当我学妹。”“一定一定”袁佩仪点点头。擦肩而过的时候,李桂诚的衣角“叮”地一口咬在她的手背上,她觉得有一点疼。她的泪水很快就流下来了。
李桂诚也去看过郭婉。郭婉的大学离高中很近。他约郭婉见面。郭婉的头发染成酒红色,披散下来盖住后颈。郭婉好像更瘦了,黑色的短上衣一包,更是只剩零丁的一点影子。“桂诚!”郭婉见到他,把手臂举得高高的向他招手。郭婉的嘴唇涂得很红,牙齿很白,上下唇张开,又碰到一起,像一种暗示。念他名字的时候,笑起来的时候。
她从来不会叫他桂诚。她从来不会这样大笑。她的眼睛里挤满了热闹。她成了这个小镇批量生产的那种女人。李桂诚觉得大失所望。
“你有回高中看看吗?”“回去干嘛?”郭婉歪着头笑起来。她的眼里是最真挚的无辜。酒红的头发斜着倾倒下来,发尾有一点卷。她有一种魅惑的美。让人心惊肉跳的美。让人俯首称臣的美。
李桂诚抱着身旁女友的肩。剧场的舞台上,较小的女孩对较大的说:“我要自杀,妈妈。”台下爆发出一阵没来由的笑。那个小女孩有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咽口水声由她下巴上的话筒放大,又引起一阵爆笑。
大学毕业五年了,这是李桂诚第一次回小镇。那个吵着要看话剧的女友此刻笑得累了,正靠在他肩膀上昏昏欲睡。李桂诚从包里拿出衣服给她披上。
出剧场的时候李桂诚被叫住,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牵着台上较小的那个女孩走到他面前,她眯着眼仔细端详着他,“还真是你啊。”女人有点高兴,“好多年不见了,桂诚。这是你女朋友?”
李桂诚这才认出眼前的妇女是吴雯洁,她变得老得多了。李桂诚赶忙道:“老师好——是好久不见了。”又向女朋友介绍道:“这是我高中的语文老师。”女朋友也问了一句老师好。
吴雯洁笑道:“好好好。”她把身边的女孩拉出来,“这是我女儿,吴汐。”
李桂诚心领神会的点点头。怪不得在台上就觉得这个女孩眼熟。李桂诚看着吴汐,吴汐也看着他。吴汐的眼睛是静音的电影。吴汐好像没有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