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不陪自己回门,对新婚妇人来说是奇耻大辱。”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她当时便要离开,被我挽留住。我猜那时北京大学的招生考试早已结束,她没处去。后来半年里,星沅一直在温书,她去应考时并没有提前告诉我,只留下一封书信就走了。端午节后,你开始到后院吃饭,我见有转机,再问她的意思,她态度很坚决。我知道留不住她,即使不给她休书,是我们对不住她。你还记得她离开之前曾去过一趟长春吗?就是你在休书上签字的一周前,大概。我猜你忘了。”
“我记得。”
“她是去长春找律师问离婚协议书的事。她认为你们两人分开不是她的过错,你没资格休她。律师说怀德不是长春,况且没见到你,不了解你们的婚姻,她只好回来自己写休书。女孩子心高气傲,想要她回心转意不是容易的事。”
吴兴祚不语。聪明如母亲,她去看望陶星沅时一定帮自己探明了她的心意。妻子现在仍旧不肯原谅他。
第7章 无平不颇
陶星沅在天津上船后,去船舱里放下自己的行李,复到甲板上看风景。一转头,吴兴祚赫然立在一旁船舷边。见着鬼了!
法国邮船三等舱,一个舱室同性两人共享,舱里有洗澡、洗衣服的地方。吴兴祚天天早晨在餐室里等着遇见陶星沅,饭后便拿一本书追随着女孩去甲板上。三等舱的甲板刚被冲洗干净,湿漉漉的。夏天,船舱里狭窄闷热,大家都聚到甲板上消闲。
四十多天的漫长航行拉开帷幕,茫茫的一片海不久就看腻了,同船的留学生们支起两桌麻将消遣。吴兴祚被人拉着打牌,他说“不会”,没人信,因为麻将是国技。吴母严禁儿子打牌,以为玩物丧志。吴兴祚深知若是缺席这“三缺一”的行当便是缺德,他问清楚规则后坐下。
“哎,你这什么意思?”有人问一句,吴兴祚的麻将牌张张都脸朝外站着。
陶星沅刚走上甲板,他的神思一半在女孩身上,一半在打牌人的表情和动作上。牌,他心里一算就明白,出牌人的心理他也要研究透彻。
开头他只输不赢,到后来一桌的人都恨不得他赶紧离开,因为他只赢不输。吴兴祚抽走自己的本金,把剩下的钱请大家明天去岸上吃东西。刚好,第二天下午船要泊岸广州。
樯桅如林、舟车辐辏的天字码头是一处繁华所在,五方杂处,万商云集。一众人在攒动的人群中穿行,前往长堤大马路——广州的“十里洋场”。吴兴祚走在最后,目光盯紧陶星沅。码头向来是藏污纳垢之地,hei bang 横行,女孩生得漂亮,他怕有人图谋不轨。下船前,他撺掇别人邀陶星沅同去,现在他说东,女孩儿必往西,与他杠上了,他需迂回曲折行事。
长约两公里的长堤大马路上店铺林立,顾客如云。马路的这一边骑楼一字排开,各式风格的西洋建筑错落其间,九层楼高的“大新百货”引领群雄,成为地标性建筑。马路的另一边紧靠着珠江,各色船只挨挨挤挤铺满水面,其中不乏以脂粉为生计的疍家花舫。疍家人以船为居室,饰妻女待客。吴兴祚身为男人没有淫心也有好奇心,不免多看几眼。
巴洛克风格的海珠大戏院引人注目,手握吃喝公款的徐先生说如果吃过饭,钱款还有剩余,他们就来这里看戏,反正邮船要在广州停泊一夜,明早才出港。吴兴祚昨天在赌桌上当场算完账后,就把自己赢的钱托付给这位徐先生管理,以示自己没有私心。
坐三等舱的人不是贵胄子弟,闲钱不多,好不容易挣得留学费用,个个都要节省着花。大家看了一回儿光景,径直找饭店吃饭。海珠大戏院旁边有一处广味馆子,楼体跟戏院接在一起,众人去窗前的座位上坐定,跑堂的送上菜单。
既然是请客,没有他点菜的理,吴兴祚看向陶星沅,女孩蹙眉。美人不能看,他转向街面。吴兴祚一向喜欢看市面上的光景,最感兴趣的是人,平常人的衣着举止、以及不经意的动作表情就能透露出他的境况、际遇。
广州历来是东南重镇、通商口岸,南来北往的人汇聚于此,有人春风得意,锦衣华服;有人黯然神伤,衣不蔽体;像他们这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亦不在少数。
有两个男人从街对面走来,进门,在距离他们稍远的地方落座。吴兴祚不由得多看了来者两眼,因为他们身上的戾气。两个男人目光灼灼地看向陶星沅,后来发现吴兴祚打量他们,便转开脸。看个女人,需要对他这男人掩饰?吴兴祚存了心思。
堂倌过去招呼客人,男人们挥手叫堂倌走开,堂倌沏一壶茶送过去。吴兴祚看在眼里。
一顿饭吃得众人心里畅爽,结账的时候,陶星沅说叨扰,想用一下店里的卫生间。跑堂的广东口音他们听不懂,鸡同鸭讲,众人猜了半天才明白是说他家的厕所蹩脚,曲里拐弯的,怕脏了女士的脚。
说笑吧,明堂亮几的,怎么厕所就拿不出手?不想让我们用倒是真的。同行的一个男子说。
跑堂的摊开手,颇为无奈地给陶星沅向后厨方向指了指。陶星沅起身往后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