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飞柳絮,淡漠春风。
一丝光也透不入的大殿,昀躺在床上,心如死灰。
身子早已痊愈,也许一开始就没什么大事。
不想痊愈的,是心。
他高贵的母亲不知道发现了什么新的游戏,原来在自己儿子的注视下嬉戏也别有一番快乐,那真是一种纯粹的羞辱。
昀不明白自己为何非要观赏母亲的媚态。
为了不看,他便不顾自己是否虚耗过度,依然将陈潇潇当作发泄的对象。
这日霍饮锋班师回朝,要来见他。母亲似乎打算自己接待,但霍饮锋咬定军机要事,必须见到陛下的面。
大将军装得像个粗人,在一个危险的地界试探,他仿佛不晓得自己的命也在母亲的一声令下,又或者杀人杀多了的家伙,容易轻蔑女子。
对卢太后来说,这是不可接受的忤逆。但她不便立即发作,于是将此事暂且记下了。
要面见皇帝?好,满足。
霍饮锋进屋时,昀坐在案后,身后站着一名贴身的内侍。
内侍手中一柄小刀,刀尖暗暗抵在少年皇帝后背上。
说错一句话,刀便要捅进去。
卢太后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不在意儿子铁青的脸色。令做儿子的回忆起自己的本分乃是理所当然:在当皇帝之前,他首先是母亲手中的玩具与傀儡。
这一年,他才十六岁。
十六岁少年,凭什么拥有尊严?
——方琼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权术和野心在哄你,我的好儿子。私下里,她这样对他说。你若没有帝位,对他来说便毫无价值。
——母亲让你看看人间的残酷,这是一项绝无仅有的课程,你应当好好学习,而不是读那些冠冕堂皇的圣人之书。
于是霍饮锋进来时,苍白的阳光不留情面地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那些惹人不快的尘屑,那份轻飘飘的卑微与身不由己,本不该如此清晰地呈于人前。
隔着这寸尘埃,在高大的霍饮锋面前,昀难堪极了。
——他不是他的大将军。他也只是龙椅上一个对答如流的装饰。
“陛下。”
末了,昀听见母亲对霍饮锋说:
“陛下身体无恙,容光焕发,也请将军平息外头那些无谓的猜测吧。”
这一刻,她那凛然不可侵犯的姿容,轻蔑里带着三分厌恶的神态,比圣人之书还要冠冕堂皇。
久而久之,昀开始怀疑。
母亲说的话听上去有几分道理,正如二哥从前说的话也充满了道理。
也许都没有什么道理,只是自己是一个软弱的、易于受人操控的无知少年而已。
到底什么才是道理?
一次,他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陈潇潇:
“你如何看待王爷?”
陈潇潇答道:
“臣妾并不了解王爷……”
“是吗?母后没少同你谈起过吧?”
陈潇潇发起抖来。一根弦走错了音,使她突然将长埋心中的怨恨脱口而出:
“臣、臣妾以为,男色终是、终是,误……误国——”
“——大胆!”
昀勃然大怒,将她重重地摔在地上。
黑暗中,昀的双眼里闪烁着憎恨与嫌恶的光,令陈潇潇的心无限地沉下了寒冷的深潭。
身体撞击地板,剧痛深入骨髓。
这是昀的面上,第一次浮现出属于成年男子的神情,是他从母亲那里学来的、使用权力和威压的快乐。
“滚!再也不要出现在朕的眼前!”
少年青筋暴起,用手指着殿门,大吼道。
……那是他出不去的一道门。
陈潇潇委屈极了,因疼痛而不能起身,竟是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陛下被太后控制了。”
霍饮锋回来,不留情面地说自己的丈母娘。
“恐怕指不上陛下为我们做什么接应。陛下的意志过于孱弱,轻易受他人的挟持。太后也的确下得去手。我进宫时,分明见到陛下身后的太监,拿刀指着他的后背——那姿势我是看得明白的。为求自保,他定然不会再反抗,最多折磨折磨后宫的女人做宣泄。”
方琼沉默了一会儿,道:
“我们现阶段的底线是,不能让太后登基。只要这件事能够拖延到我回朝,或许会有另外的法子救陛下出来。”
“前半句,我同意。”卢绍钧道,“但是,救他做什么?”
方琼面色一冷。
“——他是无辜的。从头到脚都不关他的事。没人问他要不要登基,没人问他对呈上来的折子什么看法,现在也没人问他身为皇帝、被母亲的人用刀指着是什么滋味。所有人替他选的时候,他就只是个孩子!”
“……你这是作为兄长的发言么?”
“是。”
“做兄长之前,你首先是琼华王。”